那座名为许都的金碧辉煌的牢笼,已然张开了它的巨口。
信使带来的并非是问罪的檄文,而是一卷鎏金的诏书。
当着赤焰埠一众将校的面,那名来自司空府的使者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宣读了曹操的最新政令。
“……官渡一役,荡平袁逆,实乃匡扶汉室之伟业。孤意,于三日后,于黄河岸边,行凯旋大典,论功行赏,以彰将士用命之功……”
诏书洋洋洒洒,辞藻华丽,听得李孚等人昏昏欲睡。
直到最后,使者话锋一转,加重了语气:“……故,着封徐晃为平寇将军,许褚为武卫中郎将,于禁、乐进等皆晋爵增邑。凡此战有功者,无论出身,皆有封赏。”
语毕,他小心翼翼地卷起诏书,递向吕布。
帅帐之内,一片死寂。
李孚捧着那份散发着墨香的诏书,翻来覆去看了三遍,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最终化作一声冷笑:“好一个‘无论出身,皆有封赏’!连一粒屯田的军粮都拨不下来,倒有心思在黄河边上摆酒设宴!将军,这分明是场鸿门宴!”
吕布没有理会李孚的激愤。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诏书末尾那片空白之上。
整篇封赏名单里,提到了黎阳血战,提到了乌巢奇袭,提到了每一个在关键时刻冲锋陷阵的名字,却唯独像得了健忘症一般,将率领赤焰营在袁军腹地搅得天翻地覆的“温侯”,忘得一干二净。
这已经不是疏忽,而是刻意的抹杀。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曹操在告诉他:你的武功,我可以拿来用,但你的功劳,我不想承认。
你吕布,永远只能是我曹孟德手中一把见不得光的刀。
“啪!”
吕布猛地将那卷诏书掷入火盆,金色的卷轴遇火,瞬间蜷曲、焦黑,化作一缕青烟。
“他们要我当一头只会咆哮却发不出声音的哑巴虓虎?”吕布低沉的声音里,压抑着火山喷发前的狂怒,“行——那我就在万军之前,当着天下人的面,把这个‘哑’字,亲手给它劈开!”
他霍然转身,目光如电,射向帐角的曹性:“去,给我盯死了张合。他近日常练何种招式,夜间是否焚香祭拜他那杆从河北带来的破矛,事无巨细,全部报我!”
曹性眼中精光一闪,没有多问一个字,抱拳领命,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
与此同时,许都城南,织史台。
深夜的阁楼里,灯火通明。
貂蝉一袭素衣,正对着一幅巨大的中原舆图出神。
烛光下,她绝美的侧脸显得清冷而专注。
一名女使快步走入,呈上一份来自“影帐”的密报。
“姐姐,张合的动向查明了。”女使低声道,“此人自归降以来,虽被授予偏将军之职,却屡屡被晾在一旁,心中积郁颇深。他私下常与高览等河北旧部聚饮,酒后时常口出怨言,说什么‘胜仗是谁打的?到头来,不过是替人扛刀的走狗罢了!’”
貂蝉接过密报,指尖轻轻划过那一行行娟秀的小字。
她沉吟片刻,提起笔,在那份密报的空白处写下一行批注:“此人傲而不反,志在扬名,非图谋逆。其心结在于‘正统’二字,可用,可激,亦可为棋。”
次日清晨,许都西郊的校场。
张合正在演武。
他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蛇矛,招式大开大阖,尽显名门正宗的气派。
校场边一座不起眼的木楼上,几名织史台的女使正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记录着。
她们面前摆着一方小巧的织机,随着张合的每一次腾挪刺杀,她们便飞快地用不同颜色的锦缎丝线,在经纬之间穿梭,将他的武功轨迹、发力习惯,乃至于每一次呼吸的节奏,都“织”成了一幅抽象而精准的动态图谱。
午后,这幅奇特的“武功图谱”连同一张字条,被快马送至赤焰埠。
字条上,是貂蝉清丽的笔迹:“张合之矛,承袭河北枪法,重势不重巧,喜走中宫低路,以护下盘。然其第九式‘回龙护膝’,为守转攻之枢纽,必先沉肩回旋,此一瞬,右踝必现空门。破绽,仅得一息。”
三日后,黄河大营,凯旋大典。
数万曹军将士甲胄鲜明,旌旗蔽日,沿河列阵,气势如虹。
高台之上,曹操高踞主位,郭嘉、荀彧等文武分列左右。
侍中钟繇手持节杖,登上礼台,以洪亮的声音宣读封赏名单。
“徐晃,力战黎阳,封平寇将军,赐爵都亭侯!”
“许褚,护驾乌巢,迁武卫中郎将,食邑三百户!”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引来台下一阵阵山呼海啸般的欢腾。
然而,随着名单渐尽,许多赤焰营出身的将士脸色开始变得难看。
他们引以为傲的将军,那个在官渡战场上杀得七进七出,连袁绍本阵都为之动摇的吕布,竟真的被遗忘了。
群臣席间,已有人开始窃窃私语,目光不时瞟向那个独自站在将列末席,如一尊沉默雕像般的身影。
就在钟繇即将念完最后一个名字时,异变陡生!
“驾!”
一声暴喝,平地惊雷!
只听马蹄踏地之声骤然炸响,一匹神骏的赤色宝马,如一团燃烧的烈焰,无视任何军规礼法,从阵列后方直冲而出,风驰电掣般闯入校场中央!
全场哗然!
赤兔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嘶。
吕布自马背上翻身而下,落地无声。
他单手提着那杆令人望而生畏的方天画戟,重重往地上一插!
“嗡——”
精铁铸就的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蛛网般的裂纹以戟刃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开去。
“末将吕布,斗胆!”吕布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魔力,压过了现场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闻张合将军乃河北名将,一手蛇矛冠绝三军。布不才,愿与张将军切磋一番,也好让天下人看看,我等降将,究竟是滥竽充数的酒囊饭袋,还是从黎阳血战里爬出来的活鬼神!”
“轰!”
此言一出,全场彻底炸开了锅!
这是公然的挑衅!
是在曹司空的凯旋大典上,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打所有人的脸!
高台之上,曹操双目微眯,还未开口,将列中的张合已是怒极而笑。
他排开众人,大步走出,手中蛇矛一指吕布,声如洪钟:
“好!好一个吕奉先!今日,我张儁乂便来领教领教!也正好让你知道,什么叫将门正统,什么叫军中规矩!”
战鼓擂响!
两道身影瞬间碰撞在一起。
矛来戟往,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火星四溅。
仅仅交锋五合,吕布便察见了异样。
他手中这杆新铸的方天画戟,竟随着张合的攻势微微震颤,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能够提前预知对方矛尖的走向。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近乎本能!
吕布不再思考,全然凭借着这股“武道直觉”挥舞画戟。
横扫、低撩、格挡、反刺……每一个动作都行云流水,却又恰到好处地击打在张合矛杆最薄弱的节点上,震得他虎口阵阵发麻。
十余回合后,久攻不下的张合脸色涨红,猛然变招,转守为攻。
蛇矛如一条阴毒的游龙,穿云破雾,直取吕布下三路。
第九式,回龙护膝!
果然来了!
就在张合沉肩回旋,矛尖划出一道诡异弧线护住膝盖的瞬间,吕布手中的画戟猛地烫如烙铁!
一道模糊的虚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那竟是早已战死的高顺,手持长枪,在陷阵营中演练破阵枪法的最后一式!
吕布福至心灵,根本来不及细想,身体已顺着那道虚影的轨迹猛然拧转,画戟放弃了所有繁复的招式,化作一道逆向劈斩的乌光,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直取张合右脚脚踝的空隙!
“不好!”张合大惊失色,强行收招回防,却已慢了半拍。
他只觉脚踝处一股撕裂般的剧痛袭来,身形踉跄,连退三大步,险些当场跪倒。
三十合已过。
场中骤然一静。
吕布双目赤红,呼吸粗重,耳边那熟悉的嗡鸣声再次响起。
但这一次,不再是地脉的震动,而是成千上万兵器残魂的齐声嘶鸣!
是成廉断刃前不屈的最后一刺!
是魏续临死前绝望的格挡弧线!
是颜良的佩剑在白马坡碎裂时的哀啸!
是无数在战场上消亡的刀枪剑戟,在这一刻,将它们最后的意志,尽数汇入了这杆方天画戟之中!
“啊——!”
吕布仰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将所有杂念、所有情绪、所有残魂的意志,都合于一处,使出了一套他从未习练过,却又无比熟悉的戟法——
破军九斩!
最后一斩,挟带着风雷之势,轰然劈落!
只听“铮”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张合用以格挡的蛇矛,竟从矛杆中部应声断裂,随即又在巨力下崩碎成三截,掉落在地。
那断口平滑如镜,仿佛是被神兵利器所切。
全场死寂。
唯有赤兔马兴奋地仰首长嘶,而在校场一角,那十七名始终沉默的黑甲骑士,头盔上的铜铃在同一时刻齐齐震动,发出清脆而肃杀的共鸣。
礼台上,钟繇执笔记录战报的手微微发抖,终究是在空白的竹简上写下了“温侯一戟,慑三军”六个字。
一旁的陈琳更是灵感迸发,当场泼墨,一句“一戟光寒十九州,千军辟易鬼神愁”脱口而出。
席间,素以刚正闻名的名士邴原猛然起身,怒斥道:“匹夫之勇!此等不知礼法、桀骜不驯的凶将,岂可纵其凌驾于朝廷法度之上!”
话音未落,吕布已拄着画戟,一步一步,缓缓走向高耸的观礼台。
他的右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不断渗出鲜血,顺着画戟的纹路蜿蜒而下——那是强行驾驭“破军九斩”所付出的代价。
他停在曹操面前十步之处,没有下跪,没有行礼,只是抬起头,用那双依旧泛着血丝的眼睛直视着这位北方的霸主,低声道:
“主公——现在,能听见我的功劳了吗?”
风卷残云,将台上那片刻的死寂吹得更冷。
曹操凝视着他臂膀上那道不断渗出的血线,那血,既是吕布的功勋,也是悬在他君臣二人头顶的刀。
他久久未答,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戟,已将许都微妙的平衡,彻底劈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