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中沉浮,仿佛一片随波逐流的枯叶,迷失在亘古的死寂深渊。时间失去了意义,空间模糊了边界,唯有破碎的记忆光影如同鬼魅般穿梭不定——煞尸狰狞的扑击、魔修阴冷的狞笑、祭坛冲天的乌光、圣君投影那充斥天地般的恐怖威压,以及最后,那片由自己亲手缔造、吞噬一切光与声、连“存在”本身都为之终结的绝对灰色领域……
那灰色,是如此的冰冷,如此的寂寥,仿佛宇宙归墟的终点,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终极意味。在这片灰色面前,连死亡似乎都显得喧嚣。
下坠,不断地下坠。
就在意识即将被这片无尽的冰冷与寂灭彻底同化、归于永恒的沉寂之时,一点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如同浩瀚冰原上挣扎而出的一星火种,在意识的最深处,顽强地亮了起来。
这暖意,源自四肢百骸最细微的深处,源自那曾被《九转金身诀》千锤百炼过的血肉脏腑。功法虽已近乎停滞,但烙印在生命本源中的那一丝不朽金性,却并未完全湮灭。它如同一位忠诚的守夜人,在主人意识沉沦的至暗时刻,凭借着本能,压榨出这最后一缕,也是最初一缕的生机气血。
这缕气血微弱如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不屈不挠的坚韧。它缓缓流淌过干涸撕裂的经脉,所过之处,如同久旱的焦土迎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甘霖,虽无法立刻恢复生机,却足以唤醒那深埋的、对“生”的渴望。
这渴望,成了照亮黑暗深渊的第一缕光,成了牵引迷失意识的灯塔。
“嗬……”
一声极其微弱、几乎细不可闻的吸气声,从陆尘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他的眼睫开始剧烈地颤动,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与那黏稠的黑暗搏斗了许久,才终于挣脱开一条细不可察的缝隙。
模糊的光晕映入眼帘,带着篝火跳动特有的、温暖而摇曳的节奏,伴随着木柴燃烧时发出的、令人心安的吧嗒轻响。
光……火……
熟悉的感知如同潮水般回归,同时也带来了遍布全身每一个角落的、如同被无数钝刀切割研磨般的剧痛,以及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仿佛被掏空一切的极致虚弱。
经脉不再是畅通的河道,而像是被狂暴洪水彻底摧毁后又草草掩埋的废墟,空空荡荡,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能引动废墟之下传来的、针扎火燎般的刺痛。丹田气海,那本是法力源泉之所,此刻却如同漏底的破碗,不仅空空如也,更是一片死寂黯淡,连引动一丝天地灵气的涟漪都做不到。
最严重的是识海。
往日里虽不算浩瀚但也清明明澈的识海,此刻仿佛一面被巨力砸得龟裂遍布的琉璃,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纹。稍微动念,便觉天旋地转,神魂传来阵阵仿佛要被撕裂的眩晕与刺痛。那枚曾经数次救他于危难、蕴藏着神秘寂灭力量的灰色符种,此刻也黯淡无光,如同耗尽了一切能量的灰烬余核,静静悬浮在识海中央,若非一丝若有若无、极其微弱的联系尚存,几乎让人以为它已彻底消亡。
他还活着。
这个清晰的认知,如同清冽的泉水,流过干涸皲裂的思维土地,带来了短暂的清明。代价,是如此的惨重。
“陆师弟!你……你醒了?!”
一个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又夹杂着浓浓担忧的清脆女声,如同玉珠落盘,在耳边急切地响起。是陈师妹。她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石床边,那双原本明亮动人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写满了疲惫与焦虑,但在看到陆尘睁眼的瞬间,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纯粹的欣喜。
她的惊呼声立刻引来了洞口的另外两人。
“陆师弟!”
“陆师弟,你感觉怎么样?”
王师兄和赵师弟迅速围拢过来,脸上同样带着如释重负的激动。王师兄更是立即俯身,小心翼翼地扶住陆尘想要微微抬起的头,将一枚早已准备好的、散发着沁人心脾清香的玉瓶凑到他唇边。瓶中是采集晨露与多种温和灵草炼制的“青木灵露”,最是滋养肉身,安抚神魂。
“别急,先别说话,慢慢喝一点,润润喉,稳住心神再说。”王师兄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温润微甜的灵露缓缓滑过如同被砂纸磨过的干涩喉咙,带来一丝久违的清凉与滋润,稍稍抚平了那火烧火燎的不适。陆尘闭着眼睛,全力调动着那微弱的意识,引导着这缕微不足道的生机在体内流转,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再次艰难地睁开眼,目光虽然依旧黯淡,却比刚才多了一丝凝聚的力量。
“……过去,多久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破旧的风箱,“这里……是何处?”
“已经整整五天了。”王师兄沉声回答,语气中带着一丝后怕,“这里是距离黑风涧西北方向约八百里的一处隐秘山洞。我们沿途尽可能抹去了痕迹,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五天……陆尘心中微微一沉。比他预想的还要长。他尝试着,极其轻微地,意图勾动丹田内哪怕一丝残存的法力,这个念头刚起,胸口便猛地一窒,一股强烈的烦恶感直冲喉头,眼前瞬间一黑,险些再次晕厥过去,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陆师弟,你千万别妄动法力!”陈师妹见状,急忙出声阻止,眼中忧色更浓。
陆尘喘息了几下,压下那股不适,目光扫过王师兄、陈师妹和赵师弟三人写满关切与凝重的脸庞,最终,他的视线落在自己那双连握紧都做不到、微微颤抖的手上,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根基……受损严重。修为……怕是暂时……废了。”
“废了”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却也异常清晰,如同重锤般敲在三人的心头。
山洞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篝火跳跃的光芒,映照出三人脸上瞬间僵住的震惊与难以置信,随即化为深切的惋惜与沉重。
他们不是没有猜测过陆尘的伤势,能以炼气之身硬撼接近金丹的投影,并将其击溃,所付出的代价必然难以想象。但他们终究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只是严重的透支,或许顶级丹药便能挽回。然而,“根基受损,修为被废”这八个字,几乎等同于宣判了一个修士道途的死刑!这比单纯的重伤垂危,更加令人绝望!
“陆师弟!你……你别胡说!”陈师妹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哽咽,“一定会好的!宗门宝库里有的是天地灵药,长老们神通广大,定有办法为你重塑根基!”
王师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用力握住陆尘冰凉的手腕,目光灼灼,语气斩钉截铁:“陈师妹说得对!陆师弟,你是我青玄宗的功臣!单凭你独闯黑风涧、摧毁万魂祭坛、力挽狂澜击溃魔君投影这天大的功劳,宗门倾尽资源也绝不会放弃你!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活下去,安心养伤!一切,等我们回到宗门再说!”
赵师弟也连忙点头,声音急切:“没错!陆师弟,你千万不能放弃!我们一定会保护你,平安离开陨妖山脉!”
听着三人发自肺腑、真挚无比的话语,看着他们眼中毫不作伪的关切与坚定,陆尘那冰封般的心湖,也不由得泛起一丝微澜。他知道,在这危机四伏、机缘稍纵即逝的陨妖山脉试炼中,带着一个修为尽废、行动不便的“累赘”,意味着什么。那不仅是沉重的负担,更是巨大的风险,足以拖垮整个队伍,让他们与内门机缘失之交臂。他们本可以,也理应,就此离去。
沉默,在山洞中蔓延。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几人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许久,陆尘缓缓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王师兄、陈师妹和赵师弟,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多谢……三位师兄师姐。”他声音依旧沙哑,却透着一股力量,“这份情谊,陆尘……铭记于心。”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着说话的气力,然后继续道:“但我的情况,我自己……最清楚。恢复,绝非一日之功,或许……需要经年累月,或许……遥遥无期。陨妖试炼,尚未结束,核心区域……机缘将现,关乎道途前程。”
他的话语很慢,却字字清晰:“不能因我一人之故,耽误你们……大道之行。”
“陆师弟!你这是什么话!”王师兄眉头紧锁,语气带着一丝愠怒,“我等岂是那等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徒?若非你当日在黑风涧力挽狂澜,我们三人恐怕早已遭了魔修毒手!此刻弃你而去,与禽兽何异?!”
“王师兄,”陆尘抬起虚弱无力的手,轻轻摆了摆,打断了他激昂的话语,目光平静却坚定地迎上他的视线,“情谊,我心领。但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让你们……因我而误了前程。修行之路,如逆水行舟,机缘……错过便不再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这简单的动作也耗去了不少力气:“我意……已决。”
他看着三人,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此地……尚算隐蔽。我可在此……自行调息。你们按原计划,前往……核心区域。若……若我侥幸,能恢复几分,自会前去……与你们汇合。若不能……”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中的意味,在场所有人都明白。那是最坏的打算,也是现实的可能。
山洞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一种沉重而无奈的气氛弥漫开来。王师兄嘴唇翕动,还想再劝,但对上陆尘那双平静得近乎深邃、却又燃烧着不屈意志的眸子,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他明白了,陆尘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其中蕴含着对自身情况的清醒认知,以及对同伴前程的负责。
陈师妹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她别过头,不忍再看陆尘那苍白而坚定的脸。
赵师弟紧紧握着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最终,王师兄重重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长叹一声。他伸出大手,用力地、却又带着无限沉重地,拍了拍陆尘那瘦削的肩膀。
“好!陆师弟!”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保重!千万保重!我们会以最快速度,设法与宗门取得联系,请求长老前来接应!你……一定要坚持住!”
陈师妹默默地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储物袋,轻轻放在陆尘的手边,里面是她身上几乎所有最好的疗伤丹药和为数不多的灵石。“陆师弟……这些你拿着,一定……一定要小心。”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赵师弟也红着眼眶,留下了几张精心绘制的防护符箓和一小堆用于布置简易预警阵法的阵旗。
又是一番细致而沉重的叮嘱,将附近地形、可能存在的危险、以及一些紧急联络的简陋方式反复交代清楚后,三人终究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处庇护了他们数日的山洞。
离别的身影,消失在洞口的光亮处,也带走了山洞内最后一丝喧闹。
当确认三人的气息彻底远去后,陆尘强撑着的那口气仿佛瞬间泄去。他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靠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发出一连串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脱到了极致。
刚才那番交谈,对他而言,不啻于又是一场激烈的战斗,几乎耗尽了他苏醒后积攒起的全部精神与气力。
他喘息了许久,才艰难地抬起如同灌了铅的手臂,拿起陈师妹留下的储物袋,神识微弱地探入其中,取出了几枚专门用于滋养肉身、温养经脉的“培元丹”和“润脉丹”,看也不看便塞入口中。
丹药入腹,化作几股或温和或清凉的药力,如同涓涓细流,开始在他那干涸撕裂的经脉废墟中艰难地穿行、渗透,带来微弱的修复感,同时也伴随着更加清晰的刺痛。
修为尽废,根基受损……
陆尘再次闭上双眼,不再去理会肉身的剧痛与虚弱,将全部残存的心神,沉入体内,如同一个最细致的工匠,开始一寸寸地检视着这片近乎毁灭的“战场”。
情况,比他对外人说的,还要糟糕十倍。
《九转金身诀》第一转大成的根基已然动摇,气血本源亏空严重,如同被伐倒的大树,只剩下些许残根。丹田气海,那片本应法力充盈、霞光缭绕的修士根基之地,此刻死气沉沉,萎缩了近半,边缘处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别说储存法力,连维持最基本的生机循环都显得岌岌可危。识海的状况同样不容乐观,裂纹遍布,神魂之光黯淡摇曳,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
这是一条几乎被断绝的道途,一片看不到希望的废墟。
然而,就在这无尽的黑暗与绝望之中,当陆尘将心神凝聚到极致,摒弃所有杂念,全部投向那识海最深处、那枚如同灰烬余核般的符种时——
他“看”到了。
在那绝对的黯淡与死寂的核心,一点比尘埃还要细微、却凝练到极致、仿佛蕴含着宇宙生灭至理的灰色星火,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几乎无法察觉的频率,微弱地、却又无比坚韧地……搏动着。
如同涅盘的凤凰,在焚尽一切的烈火灰烬之下,埋藏着最初也是最后的不灭真灵。
与此同时,一段早已烙印在灵魂深处、来自《太上感应篇》的古老经文,不受控制地悄然流淌过他的心田,其意蕴竟与那灰色星火的搏动,产生了一种玄之又玄的共鸣。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
寂灭,并非终点。
终结,亦可是开端。
破而后立,向死而生……或许,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如同划破厚重乌云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沉重绝望的心田!
他重新睁开双眼,望向山洞外那隐约透入的、代表着外界与生机的一线天光。此刻,他那双原本因虚弱而黯淡的眸子里,所有的沉重、痛苦与迷茫,都已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毁灭洗礼后、淬炼出的极致冷静,与一丝在绝境中点燃的、名为“希望”的决然火焰。
他必须活下去。
不仅要活下去,还要踏着这片废墟,重新筑起属于自己的道基,走出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
那些隐藏在暗处、视众生为蝼蚁草芥的魔修,那个高高在上、自称“圣君”的恐怖存在,还有这身不由己、仿佛被无形大手拨弄的命运……
他都要,凭借己身之力,一一斩破!
星火虽微,终可燎原。
这处黑暗的山洞,或许,将是他涅盘重生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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