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常朝，气氛格外微妙。丹陛之下，文武百官肃立，许多人的目光似有似无地瞟向御阶之侧，那道年轻的玄色身影——监国太子殷澈。
皇帝殷邺依旧未能临朝，龙椅空悬，更衬得监国太子位尊权重。
议过几项日常政务后，首辅林维雍手持玉笏，缓步出列。这位老宰相今日气色似乎比往日好了些，花白的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紫袍玉带，仪态雍容。
“殿下，”林相的声音平和而清晰，回荡在大殿中，“南疆大捷，扬我国威，震慑不臣，此乃陛下洪福，殿下运筹之功，亦是将士用命之果。老臣与诸位同僚，皆与有荣焉。”
一番开场白，冠冕堂皇。不少官员暗暗点头。
殷澈面色平静：“林相过誉。此战首功在赵公及前线浴血将士，孤不敢居功。然妖族败而不溃，余患未除，尚不可懈怠。”
“殿下虚怀若谷，老臣钦佩。”林相话锋随即一转，脸上适时露出几分忧色，“然则，正因殿下提及‘余患未除’，老臣心中实在有些忧虑，不吐不快，权作老臣一番肺腑之言，望殿下垂听。”
来了。殷澈眼神微凝，殿中许多官员也竖起了耳朵。
“自殿下协理南疆事务以来，先有后勤革新、商会协运，后有术法利器助阵，终得此大胜。”林相缓缓道，语气恳切，“然此间所耗国帑民力，户部当有明细。连年征战，国库日蹙，各地仓廪，尤其江南粮仓，存粮已降至警戒。征发民夫转运，南方数州已有怨言，春耕在即，劳力被大量抽调，恐误农时，此乃动摇国本之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众臣，尤其是在几位出身江南、脸上已露出深以为然表情的官员身上停留片刻。
“再者，”林相声音提高了几分，“南疆妖族，固然凶顽，然其栖居十万大山，地瘠民贫，所求者，无非生存之地、血食之需。百年争斗，互有胜负，终是耗我元气。如今既获大胜，震慑其胆，何不趁此良机，遣一二能吏，持节往谕，陈说利害？或可划定疆界，互市羁縻，换得边陲数年乃至十数载安宁。我大殷亦可借此喘息之机，休养生息，充盈府库，安抚百姓。此所谓‘战以止战，和以为战’，方是长治久安之道啊。”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立刻引来了不少附和之声。尤其是那些家族产业与南方贸易息息相关，或本就主张怀柔的官员，纷纷出言支持。
“林相老成谋国，此言大善！”
“殿下，确该虑及民力国本！”
“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善莫大焉！”
殿内一时议论纷纷。
殷澈静静听着，直到声浪稍息，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杂音。
“林相爱惜民力，顾念国本，用心良苦。”他先肯定了对方立场，随即话锋如剑，“然，孤有一问，请林相及诸位臣工解惑。”
他站起身，从案头拿起一份韩绍提前准备的文书：“此乃户部清吏司会同督略府后勤参议，根据历年档案、商会账目及前线反馈，核算的南疆战事自孤协理以来，至铁索崖大捷为止，所有物资消耗、钱粮支出明细。其中清楚载明：因采用新式调度、商会竞标运输，同等物资输送效率提升三成，损耗降低五成，总体耗费，较之往年同类规模战事惯例预算，节省约一成半。且因战事推进顺利，持续时间较预期缩短近两月，后续节省之费更巨。所谓‘国库日蹙、民力疲敝’，数据在此，不知林相所言‘日蹙’、‘疲敝’，具体所指为何？是与何时相比？数据来源何处？”
林相神色不变，从容道：“殿下，账目核算或有出入，且账目所载乃钱粮，然民间之力，征发之扰，岂是冷冰冰的数字所能尽述？江南各州府呈报的诉苦文书，殿下可曾细览？”
“看了。”殷澈点头，“其中三份言及民夫征调过量者，经核实，乃当地胥吏趁机加派，中饱私囊，已被韩绍查出，人赃并获，正在审理。其余多半是当地大户，因其隐田被清丈、需依新章缴纳代役银或提供车马而抱怨。此非战事之过，乃新政推行触及其利之故。莫非因此便要因噎废食，纵容蛀虫，放弃保境安民之责？”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出身江南的官员：“至于互市羁縻……林相可知，妖族近年攻势愈发凶猛，所过之处，村寨成墟，人畜无存，尸骨皆为血食？与这等以我族类为食粮之敌谈互市、划疆界，是与虎谋皮，还是欲效仿前朝‘岁赐’之耻，以同胞血肉换取一时苟安？”
此言掷地有声，带着凛然杀气。殿中主战将领如赵猛等人，更是挺直腰板，面露激愤。
林相叹息一声，似有些无奈：“殿下年轻气盛，锐意进取，老臣理解。然治国如烹小鲜，急火猛攻，易生焦糊。老臣绝非主张屈膝求和，只是提请殿下，目光放长远些，轻重缓急，须得权衡。如今陛下龙体欠安，朝野人心思定啊。”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
就在朝堂上气氛僵持之际，殿外忽然传来轻微骚动。一名东宫内侍匆匆入内，在陈禾耳边低语几句。陈禾脸色微变，快步走到殷澈身边，附耳低声急报。
殷澈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恢复平静。他看向林相，语气淡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林相关心国是，孤心领了。然南疆之事，孤已有决断。妖族者，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兼以人为食，此乃种族存亡之争，非利益可调和。今日之退让，必成明日之祸端。休养生息，当立于剑锋之上，而非跪求豺狼脚下。”
他不再给林相反驳的机会，直接下令：“传孤监国令：南疆赵坚所部，即日起转入二级战备，轮休士卒不得过半，哨探外延百里。北境镇北军，加强巡边，警惕蛮族异动。四海商会依战时条例，优先保障边境铁料、药材、粮草转运，价格由督略府核定，不得擅涨。退朝！”
说完，不待众臣反应，殷澈已起身离去，玄色袍袖带起一阵冷风。
林维雍站在原地，望着殷澈离去的方向，眼神深不可测。他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又缓缓松开。
殷澈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的胡术士，沉声问：“你方才让人急报，说在格物院库房发现异常？”
胡术士脸上带着兴奋与凝重交织的神色，手中捧着一个贴满符箓的玉盒：“殿下，臣奉命整理从南疆送回的战利品，尤其是与妖族术法、妖火相关的物件。在检验一批从赤炎妖将残营中缴获的、疑似用于储存妖火的‘炎晶残渣’时，臣以‘辨灵仪’检测，发现其中数块残渣深处，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但位阶极高的‘妖力印记’。此印记之精纯古老，远超赤炎妖将！更奇的是，臣尝试以殿下所授的‘频谱分析’法配合微缩‘显形符’探查，那印记竟隐隐与库房中收藏的一块前朝古籍中记载的、据说来自‘天蚀妖皇’时代的古妖文残片，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殷澈瞳孔一缩：“确定吗？”
“虽微弱，但辨识法术反复验证三次，规律一致！”胡术士肯定道，“殿下，这恐怕意味着，赤炎妖将使用的妖火，其力量源头或制作方法，很可能与那位传说中的妖皇有关！甚至……他可能并未完全沉睡，或者，其力量正在以某种方式复苏、扩散！”
殷澈深吸一口气。林相在朝堂上看似“忠告”实则拖延削弱的提议，南疆妖族反常的调动，赤炎残部携带不明箱笼消失，如今又出现可能与妖皇相关的力量痕迹……
所有线索，仿佛正在指向一个最坏的可能。
他看向南方，目光仿佛穿透宫墙，越过千山万水，落在那片神秘的十万大山深处。
“多事之秋啊。”他低声自语，随即对胡术士和陈禾下令，“此事列为最高机密。胡先生，继续深入研究那印记，尝试逆向追踪或模拟其波动。陈禾，加大对十万大山腹地，尤其是关于‘妖皇’、‘圣山’的一切情报搜集力度，不计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