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关的城墙,是用北地特有的青灰色巨岩垒起来的。冬日里,岩石吸饱了寒气,摸上去像冰,又像死人的骨头。风从关外的荒原卷过来,穿过箭垛,发出呜呜咽咽的嚎叫声,里头夹着沙砾,打在脸上,麻刺刺地疼。
林昭裹着一件裴照军中带来的旧棉斗篷,还是觉得那风能钻进骨头缝里。她站在城垛边,手指按在摊开的地图上,指尖冻得有些发红。裴照就站在她身侧半步远,高大的身形像半截铁塔,替她挡去了大半的风。他披着甲,肩甲上还有没擦干净的黑褐色血渍,是前两天一场小规模接战留下的。
“左贤王的主力屯在这里,黑水河拐弯的背风处。”林昭的指尖在地图上移动,声音在风里显得有点轻,但每个字都清楚,“但他们斥候的活动范围,比三日前扩大了将近一倍。你看这几次遭遇的位置——他们在试探,想摸清我们从西侧山谷调兵支援主关的速度。”
裴照嗯了一声,胡茬上凝着细小的冰碴子。“狗娘养的学精了,不硬撞了。昨天抓了个舌头,说左贤王从西边调了三千骑过来,都是轻骑,跑得快。估摸着是想绕后,断我们粮道。”
“粮道……”林昭蹙眉。她脑子里飞快地过着这几日核查过的粮草账目和押运路线。关内存粮还能撑一个半月,但若后路被截,军心就悬了。她正要开口,关城下忽然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哗。
两人同时转头望去。
只见关内那条直通将军府的石板路上,来了一队人。约莫二三十个,穿着京里官差的服色,簇拥着几匹矮马。马上坐着几个文官模样的人,为首那个约莫四十上下,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修得整整齐齐,穿着深青色的官袍,在这灰扑扑的边关背景下,扎眼得厉害。
“钦差?”裴照眯起眼,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林昭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那队人越走越近。她认得那官袍的品级——正五品。这种时候,从京城来一个正五品的文官做钦差?她心里那根弦,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些。
那队人在城楼下停住。守关的校尉上前盘问,不一会儿又跑上城墙,对裴照抱拳:“将军,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姓郑,说是带了陛下的嘉奖旨意,还有一批御赐的药材、酒肉,犒劳将士。”
裴照和林昭对视一眼。嘉奖?北境战事吃紧,虎符案刚了,京城那边不该这么快就有“嘉奖”过来。更何况,来的只是个五品官。
“请上来吧。”裴照淡淡道,手却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林昭往后退了半步,将自己半掩在裴照身侧的阴影里,目光垂落,只盯着城墙砖缝里一丛枯死的、不知名的草茎。
脚步声沿着石阶上来,不疾不徐。那郑姓钦差登上城头,先是被风呛得咳嗽了两声,掏出手帕掩了掩口鼻,这才抬眼,目光扫过裴照,在他甲胄的血渍上顿了顿,又掠过林昭,见她一身寻常布衣,只当是军中文书之类,并未过多留意。
“裴将军。”郑钦差拱手,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将军戍边辛苦,陛下闻知将军近日力挫狄贼兵锋,龙心甚慰,特命下官前来犒军,以示天恩。”他说着,从身后随从捧着的锦盒里,取出一卷明黄绫帛。
裴照单膝跪地:“臣,裴照,接旨。”
城头上值守的兵士,连同刚赶上来的几名偏将,也都跟着跪下。林昭随着众人一同跪下,头低着,耳朵却竖着,听那郑钦差展开圣旨,用那种京官特有的、拖着腔调的嗓音开始念。
无非是些套话。嘉奖裴照忠勇,勉励将士用命,许诺后方粮草会陆续运抵……念到后半段,提到“闻有女智士林氏,协理军务,颇多建树,朕心亦悦,特赐金帛,以彰其功”时,林昭感觉到那郑钦差的目光似乎在她头顶停留了一瞬。
她心里那点不安,更浓了。
圣旨念完,裴照谢恩起身。郑钦差将圣旨交给他,又示意随从将几个箱子抬上来,打开,里头是些绸缎、银锭和封好的药材。他笑容可掬:“陛下体恤边关苦寒,这些是给将军和将士们的心意。另有些御酒肥羊,已送去营中庖厨了。”
裴照抱拳:“谢陛下,有劳郑大人。”
“应当的,应当的。”郑钦差摆摆手,目光似无意地又瞟向林昭,笑道,“这位便是林姑娘吧?果然气度不凡。陛下特意叮嘱,要下官当面将赏赐交予姑娘。”他招招手,一名随从捧着个略小的朱漆木盒上前。
林昭抬眼,看了裴照一眼。裴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她上前一步,垂首:“民女林昭,谢陛下恩赏。”声音平静无波。
就在她伸手去接那木盒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一直低眉顺眼捧着木盒的随从,手腕猛地一翻!木盒盖子“啪”地弹开,里头根本没有金银绸缎,只有一道淬着幽蓝暗光的匕首,像毒蛇出洞,直刺林昭心口!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周围的兵士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林昭瞳孔骤缩,身体的本能让她向后急仰,但那匕首来得实在太疾、太刁,几乎封死了她所有退路。冰冷的、带着腥气的刃风,已经触到了她胸前棉衣的纤维——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炸响在耳边!
裴照的刀,后发先至!刀身厚重,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悍然煞气,自下而上撩起,精准无比地磕在匕首的侧面!那匕首被巨力撞得偏开,擦着林昭的肋侧划过,“嗤啦”一声,割破了斗篷和棉衣,在她皮肤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但刺客的武功显然极高,一击不中,手腕诡异一扭,匕首竟顺着裴照的刀身滑下,反削他握刀的手腕!同时,他空着的左手并指如刀,悄无声息地插向林昭咽喉!
裴照怒吼一声,不闪不避,持刀的右臂肌肉贲张,硬生生将刀向前压去,逼得刺客不得不回防。而林昭在生死关头,脑子里却异常清明——她看见刺客左手出招时,手肘有一个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向内收束,那是……肋下有旧伤,发力时会下意识保护的动作?
电光石火间,她嘶声喊了出来:“攻他左肋!”
裴照想都没想,原本直劈的刀势陡然下沉,刀锋划过一个险峻的弧度,狠狠撞向刺客左侧腰肋!刺客显然没料到自己的弱点会被一眼看穿,仓促间侧身避让,动作到底慢了半拍。刀锋虽未结结实实砍中,但沉重的刀面仍旧狠狠拍在了他的左肋下。
“呃!”刺客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白了白,脚下踉跄后退。
就这一滞的功夫,周围的亲兵和将领终于反应过来。“有刺客!护住将军!护住林先生!”怒吼声、拔刀声、脚步声乱成一团。几名裴照的亲卫悍不畏死地扑上,刀光剑影顿时将那刺客围在中间。
那郑钦差早在匕首亮出时就吓得瘫软在地,连滚带爬地往后缩,嘴里胡乱喊着:“不关我事!不关我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林昭被裴照一把拉到身后。她肋下的伤口不深,但血浸湿了里衣,黏腻冰冷。她紧紧盯着那刺客的动作——迅捷、狠辣,招式连绵却透着股子阴柔诡谲,不像是军中路数,倒像是……江南那些世家大族豢养的、见不得光的“影子”死士的套路。第三卷潜入王氏别院时,她曾偷看过他们的训练,其中就有专攻左肋弱点的记载。
刺客在五六名精锐亲卫的围攻下,竟仍不落下风,手中那柄淬毒匕首神出鬼没,又划伤了两名亲卫。但裴照的兵,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见血更凶。一名亲卫拼着肩头被刺穿,死死抱住了刺客的手臂,另一人趁机一刀砍在他腿弯处。
刺客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地。几把刀同时架上了他的脖颈。
“留活口!”裴照厉喝。
那刺客抬起头,嘴角溢出一缕黑血,眼神里却没什么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他喉结滚动,眼看就要咬破藏在齿间的毒囊——
林昭一直盯着他,见状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根随身携带的、用来针灸的细长银针,抢步上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又快又准地刺入刺客颈侧某个穴位。刺客身体一僵,咬合的动作顿时停滞,眼神里第一次露出惊骇。
“卸了他的下巴,搜身,所有可能藏毒的地方都查一遍。”林昭声音冷得像这关外的风,“再用冷水泼醒郑大人,请他去将军府‘休息’,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接近。”
她的话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命令的口吻,周围竟无人觉得不妥,立刻分头行动。
裴照看着她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侧脸,还有那被割破的、渗着血的衣襟,眼底翻涌着后怕和暴怒。他一把扯下自己的披风,不由分说地裹在她身上,手指碰到她冰冷的手,顿了顿,握紧了。“伤怎么样?”
“皮外伤,不碍事。”林昭摇摇头,目光却盯着那被制住的刺客,“得问他。沈砚舟不会只派一个人来。‘烛龙计划’是什么?京城……要出大事了。”
很快,刺客被扒得只剩单衣,所有可能藏毒、藏武器的缝隙都被检查过,手脚用浸过油的牛筋牢牢捆住,卸掉的下巴也被合上,但塞了防止咬舌的软木。人被拖进了城墙下的戍卫所,门紧紧关上,只留裴照、林昭,和两名最可靠的亲兵。
泼了冷水,又灌了半碗浓参汤吊命,那刺客幽幽转醒。看到林昭时,他瞳孔缩了缩。
林昭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隔了约莫五步远。她没急着问话,只是慢慢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点药粉,按在自己肋下的伤口上。药粉刺激,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仔细地包扎好。
“江南,琅琊王氏。”她忽然开口,用的是很轻的、带着点吴语尾音的口音,那是她在第三卷扮演“姜宁”时特意学过的,“别院后头的荷花池,夏天蚊子多,你们训练完,喜欢在那儿用井水冲凉。管厨房的刘嬷嬷,总偷偷留绿豆汤给你们。”
刺客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林昭像是没看见,继续用那种闲聊般的语气说:“王珣公子喜欢熏‘雪中春信’的香,但那香味太浓,你们这些近身护卫不能沾,怕留下痕迹。所以你们用的,是另一种淡的,带点苦味的‘竹沥香’。”她微微偏头,嗅了嗅空气,“你身上,还有一点点残留。京城到北境,一路风尘,都没散干净。”
刺客的呼吸,乱了。
“王氏倒了,‘影子’却没散干净。沈砚舟接手了,对吧?”林昭的目光,这时才像冰锥一样,钉在他脸上,“他让你来杀我,是因为知道我能认出‘影子’的痕迹,能顺着你们,摸到‘烛龙计划’?”
刺客咬紧牙关,闭上眼,一副死也不开口的模样。
林昭却不急。她站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挂着北境的粗糙地图。她背对着刺客,声音平静:“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几分。‘烛龙’,上古神兽,睁眼为昼,闭眼为夜。沈砚舟的‘烛龙’,是想遮了京城的‘天’吧?宫变?还是直接……弑君?”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刺客心头。他猛地睁眼,死死瞪着她。
“让我再猜猜。”林昭转过身,靠着冰冷的土墙,脸色因失血有些苍白,眼神却亮得慑人,“你们这次来,杀我是次要。主要是确认萧凛的生死,对吧?边关战事胶着,京城里沈砚舟被‘软禁’,他需要知道,他最大的威胁——九皇子,到底还有没有力气回京捅破他的天。如果萧凛‘重伤’甚至‘死了’,他的‘烛龙’就能安心睁开眼睛了,是不是?”
刺客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没想到,这女人几句话,就把他们此行的深层目的剥了个干干净净。
裴照抱着手臂站在门口,像一尊门神,闻言冷哼一声:“所以,你们是沈砚舟的眼睛。”
林昭走回椅子边,却没坐下,而是俯身,靠近那刺客,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了四个狄语单词。那是她在北狄王庭时,从大祭司的密录里看到的、关于“曼陀罗夫人”联络暗号的片段。
刺客的瞳孔,瞬间放大到了极致,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挣扎起来,看向林昭的眼神充满了惊骇和……一丝茫然的不解。她怎么会知道?这是最核心的机密!
“看来我猜对了。”林昭直起身,退后一步,对裴照点点头,“他心防已破。可以问了。重点:烛龙计划具体内容、京城内应名单、发动时间。”
接下来的审讯,顺利得近乎残忍。那刺客的心理防线,先是被林昭点破出身、道出来意、又用最机密的暗语彻底击溃。在裴照手下精通刑讯的亲兵手段下,他断断续续地吐出了所知的一切。
“烛龙计划”分三步:一,控制皇城司及部分禁军;二,在太后寿辰百官入宫时发动,控制皇宫,逼皇帝下诏;三,若皇帝不从,则……“清君侧”,嫁祸给二皇子或“边将乱党”。计划就在三日后。京城内,沈砚舟虽被软禁,但其多年经营的“影子”网络早已启动,更有皇城司副指挥使、部分禁军将领、甚至宫里几名管事太监为内应。
至于为何冒险来北境刺杀林昭,除了确认萧凛状况,更因为沈砚舟得到密报,林昭可能从北狄带回了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铁证,必须在证据送回京城前,将她抹掉。
“……令牌……”刺客气息奄奄,吐出最后一点信息,“行动时……以‘烛龙令’为信……半枚……在我……怀中暗袋……”
亲兵从他贴身内袋里,摸出半枚非金非铁、入手冰沉的黑色令牌。令牌造型古朴,正面雕着一条狰狞的、只睁开一只眼睛的龙,背面是复杂的云纹,中间一道平滑的断口,显然是另一半在别处。
林昭接过那半枚令牌,指尖传来刺骨的凉意。她摩挲着那条独眼烛龙的纹路,忽然想起沈砚舟书房里那幅“静水流深”的字。静水之下,果然藏着噬人的恶龙。
“三日后……太后寿辰……”她低声重复,看向裴照,眼神锐利如刀,“将军,京城要变天了。我们得回去。”
裴照眉头拧成了疙瘩:“你现在这样,怎么回去?关外狄人虎视眈眈,京城更是龙潭虎穴!”
“正因如此,才更要回去。”林昭将令牌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凉似乎能让她更清醒,“沈砚舟敢动手,必是觉得京城已在他掌控,萧凛又被边关拖住。我们偏要让他算错。不仅要回去,还要……送他一份‘大礼’。”
她走到桌边,就着昏暗的油灯,飞快地写下一行字,吹干墨迹,递给裴照:“找军中笔迹最像狄人文书的人,照这个内容,用狄文写一封密信。再找一件萧凛平日惯穿的铠甲或披风,沾上些……嗯,鸡血猪血就好,弄破损些,送到关外狄人探子可能发现的地方。”
裴照接过纸条一看,上面写的是:“九皇子萧凛,日前巡视前沿,中伏重伤,昏迷不醒,军中暂秘不发丧,恐生变乱。望左贤王速决。”
“你要……诈他们?”裴照立刻明白了。
“他们想看萧凛重伤,我们就给他们看。”林昭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左贤王若信了,必会调整部署,要么趁机猛攻,要么分兵去断我们‘慌乱中’的粮道。无论哪种,都会露出破绽。而我们……”她看向那半枚烛龙令,“就带着这份‘大礼’,和真正要命的东西,回京城。给沈相爷,好好‘祝寿’。”
裴照看着她苍白却熠熠生辉的脸,知道劝不住,也无需再劝。他重重点头:“好!我让最精锐的三百亲骑护送你。沿途关卡,我会打招呼。京城那边……你万事小心。”
“将军也是。”林昭看向城外漆黑的夜空,那里是北狄大营的方向,“这边,就交给将军了。拖住他们,别让他们察觉我们主力已动。”
“放心。”裴照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老子正好,还没杀过瘾。”
计划定下,各自准备。林昭回到临时住所,简单处理了伤口,换上利落的骑装。窗外风声更紧了,卷着哨音,像是无数人在呜咽。
她摸了摸袖中那半枚冰冷的烛龙令,又摸了摸怀中贴身藏着的、那份染血的羊皮纸残片和沈砚舟的私印拓本。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而这一次,她要逆着这狂风暴雨,杀回那座吃人的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