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带来的那句话,像个烧红的烙铁,烫在萧凛心口,滋滋作响,冒着焦糊味的白烟。
“虎符,在北狄人手里。我的人,在边境看到了。”
退朝后,萧凛几乎是飘着回到自己宫外那座不常住的别院。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裴照那张决绝的脸,一会儿是父皇沉郁难辨的眼神,一会儿又是沈砚舟捻动佛珠时那不动声色的侧影。但这些画面最后都搅在一起,沉下去,浮上来的,只剩下那句话,反反复复,嗡嗡作响。
北狄。虎符。看到了。
真的在那边?刑部侍郎窃走的虎符,真的流出了边关,落到了死敌手里?这是沈砚舟通敌叛国的铁证?还是……又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门窗紧闭,连贴身太监都被赶了出去。屋里没点灯,光线从窗纸透进来,昏昏的,带着午后特有的、让人昏昏欲睡的暖意,可他却觉得手脚冰凉。他在屋里来回踱步,靴子踩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悄无声息,更添烦躁。
不行,得立刻告诉林昭。得商量。裴照被“请”去不知何处“休息”了,眼下能商议的,只有她。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到书案后,铺开一张素笺。笔尖蘸了墨,却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怎么写?宫内外耳目众多,这条消息太致命,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寻常的密语渠道,他此刻都觉得不够保险。
正踌躇间,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下,停顿,又两下。是自己人。
“进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陈禹闪身而入,脸色比早上更凝重,还带着一丝长途奔波的疲惫和……兴奋?
“殿下,”陈禹反手关好门,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苏先生那边有紧急消息递过来,用的是最高级别的‘青蚨’密语,刚译出来。”他递上一张叠成方胜的薄纸。
萧凛精神一振,立刻接过展开。纸上写满了看似杂乱无章的数字和偏旁部首,但他一眼就看出是林昭的手笔,译出的内容让他瞳孔骤缩:
“螭龙佩印痕已获。礼亲王库房亲闻:萧铭惊惶提及‘静思堂’、‘人命’、‘处理干净’。推断玉佩为沈控制或陷害礼王府之关键物证。顺达行车马路线指向玄真观,已发现伪造虎符蜡模及青绿灰砖粉。三线归一,沈疑为幕后操盘,目标或为同时打击殿下、二皇子,并借外患(北狄箭镞)揽权。急需核实北狄近期动向及与沈之可能勾结。万急。”
寥寥数语,却将他们这几日暗中查探的所有关键收获和推断,清晰地串联起来!螭龙佩、静思堂、玄真观伪造工坊、青绿灰砖粉……林昭的判断和他不谋而合,甚至更明确地指向了沈砚舟是那个同时拨弄多条线、搅浑整池水的“操盘手”!
而最后那句“急需核实北狄近期动向及与沈之可能勾结”,简直像是算准了裴照会带来那个消息!
萧凛捏着信纸,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头看向陈禹:“这消息,什么时候译出的?”
“就在半个时辰前,苏先生通过城南药铺的暗桩递出来的,我们的人一刻没停送来的。”陈禹答道,“殿下,苏先生那边……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什么?”
萧凛没有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张纸凑近桌上的烛火。火苗舔舐纸角,迅速蔓延,将那些惊心动魄的文字化为灰烬。他看着最后一点火光熄灭,才沉声道:“备车,去榆林巷。要快,但要绕路,确保干净。”
“是!”
半个时辰后,萧凛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榆林巷附近一条更僻静的胡同里。他换了身不起眼的青布直裰,戴了顶遮檐的帽子,在陈禹和另一名护卫的暗中警戒下,步行来到了林昭的小院。
院门虚掩着。萧凛推门进去,反手关上。院子里静悄悄的,槐树下落了一地枯黄的碎叶。正房的门开着,林昭就站在门内的阴影里,穿着那身半旧的靛蓝外衫,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锐利,正看着他。
两人目光一碰,无需多言。
萧凛快步进屋,林昭立刻将门关上。屋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天光透入,勉强照亮。
“裴将军带来的消息,你知道了?”萧凛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
林昭点点头,走到桌前,那里已经铺开了一张简陋的边境草图,墨迹未干,显然是她刚凭记忆画的。“殿下信里提到北狄箭镞时,我便有猜测。裴将军突然回京,绝非仅为乞粮。他冒险透露的消息,可信度极高。你的人,在边境‘看到’了什么?具体位置?虎符形态?北狄何人持有?”
她一连串问题抛出来,冷静得不像刚刚得知如此爆炸性消息的人。
萧凛在桌边坐下,手指点在那张草图的某个位置:“裴照说,是他最信任的斥候队长,在边境伪装皮毛商人时亲眼所见。地点在这里,北狄左贤王主营地外围的一次部族大会上。左贤王夸耀南朝‘懦弱’,拿出了半枚虎符示众,声称是‘南朝调兵信物’,今冬要凭此南下‘取粮过冬’。那斥候队长看得真切,虎符形制、大小、甚至断裂茬口形状,都与描述基本吻合。而且,北狄各部近来确实在左贤王主导下异常集结,非寻常游牧轮转。”
左贤王。部族大会。炫耀。南下取粮。
林昭盯着那个被标注出来的点,脑子里飞速运转。虎符在左贤王手中,且被公开示众,这不符合常理。如此重要的战略物品,得了手,不该藏得严严实实,作为奇兵之用吗?大肆炫耀,更像是一种……鼓舞士气、制造舆论的手段。
“左贤王在狄王庭中,地位如何?与沈砚舟可能有过接触吗?”林昭问。
“左贤王是北狄王庭主战派的代表,性格贪婪残暴,向来主张南侵。三年前那场大战,他损失不小,对裴照恨之入骨。至于与沈砚舟……”萧凛皱眉,“明面上绝无可能。但当年沈砚舟的门生担任监军,战后负责部分战利品分配和与北狄初步交涉,若暗中有些什么勾连,也并非全无可能。”
“若是沈砚舟通过刑部侍郎,将虎符卖给或‘送给’左贤王,换取北狄制造边境压力,从而让朝廷更依赖他掌控的军事力量……逻辑上说得通。”林昭缓缓道,“但左贤王如此高调炫耀,恐怕不止是为了配合沈砚舟。他自身也想借此机会,整合内部主战势力,捞取南下劫掠的实际好处。这是互相利用。”
“现在的问题是,”萧凛的手指重重按在草图上,“虎符真的在北狄手里,且被左贤王用来煽动战意。一旦北狄今冬真的大规模南侵,哪怕只是做个姿态,边关压力骤增,朝中主和派必然抬头,沈砚舟便可顺理成章地推动他那套‘整顿防务、集中事权’的方案,甚至可能借机清洗异己,进一步把控朝堂和军队。而我们,若不能尽快夺回或毁掉那半枚虎符,不仅边关危殆,在朝堂上也会陷入被动——沈砚舟完全可以将虎符失窃导致外患的罪责,推到我们‘查案不力’甚至‘与边将勾结’上!”
形势确实凶险万分。虎符成了悬在边关和朝堂之上的一把刀,握刀的手,可能同时属于北狄左贤王和朝中的沈砚舟。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窗外有麻雀在叽喳,声音短促而欢快,与屋内的凝重格格不入。
“裴将军有什么提议?”林昭忽然问。
“他……”萧凛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想亲自带一支精锐小队,秘密出关,潜入左贤王部,伺机夺回虎符。”
林昭立刻摇头:“太冒险。左贤王主营地守备森严,裴将军目标太大,一旦暴露,不是个人生死问题,而是两国交战的口实。此路不通。”
“我也这么认为。但虎符必须处理。”萧凛看向林昭,眼神带着希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先生可有良策?”
林昭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秋日下午干燥的风吹进来,带着外面街道上隐约的车马声和远处糖炒栗子的焦香。她看着院墙角落那丛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枯草,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墙壁,投向了千里之外风雪弥漫的草原。
“左贤王用虎符炫耀,是为了凝聚人心,彰显武力。”她慢慢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果我们不能把虎符‘夺’回来,或许可以想办法,让它‘失去’作用,甚至……变成不祥之物,引发北狄内部的猜忌和恐惧。”
萧凛一怔:“如何让它失去作用?那是调兵信物,只要形制在,左贤王就可以用它来号召部众。”
“调兵信物,首先得是‘信物’。”林昭转回身,眼底闪烁着冷静而近乎冷酷的光芒,“如果这信物本身,带来了灾祸、引发了神灵的震怒呢?北狄崇信萨满,敬畏天地鬼神。如果虎符在众目睽睽之下,显现‘异象’,或者与某些‘不祥’之事紧密相连……左贤王还能用它来鼓舞士气吗?他的对手——比如主和派的右贤王,会不会借此发难?普通狄人牧民,会不会视之为带来战争的灾星?”
萧凛听得愣住了,心脏却不自觉地加速跳动起来。这个思路……匪夷所思,却直指人心最隐秘的恐惧。
“具体……该如何做?”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们需要利用北狄内部的矛盾,也需要一些……特别的人才和手段。”林昭走回桌边,手指在草图上轻轻划动,“首先,要确认左贤王下一次可能公开展示虎符的时机,比如重要的祭祀、会盟。其次,需要安排人混入北狄,最好是熟悉狄语、了解狄俗,并能接触到萨满或仪式核心的人。最后,也是关键——要设计一场足以震撼狄人、让他们对虎符产生畏惧的‘神迹’或‘天谴’。”
她抬起眼,看向萧凛:“殿下,‘青蚨’之中,或者裴将军麾下,可有擅长口技、幻术、机关、药理,并且胆大心细、忠诚可靠之人?我们需要能制造‘虎符泣血’、‘厉鬼哭嚎’、‘火光自燃’之类异象的手段,不需要多持久,只要在关键时刻,于众目睽睽之下发生,就足够了。”
萧凛只觉得一股寒意夹杂着莫名的兴奋从脊椎升起。这计策天马行空,甚至有些……阴损。但仔细一想,若操作得当,效果可能比强攻夺符更好!不仅能废掉虎符的号召力,还能引发北狄内乱,减轻边关压力,更能在根源上打击沈砚舟借外患揽权的图谋!
“这样的人……有!”萧凛猛地点头,“裴照军中,常年与北狄打交道,麾下不乏精通狄语、熟悉草原的奇人异士。其中就有早年混迹江湖,精通口技、机关、甚至一些……旁门左道的。‘青蚨’里也有几个擅长伪装、刺探的好手。只是……”他顿了顿,面露难色,“混入北狄王庭,尤其是左贤王的核心地带,风险太大。人选、路线、接应、撤退,每一步都不能出错。而且,我们对左贤王近期动向掌握不足,时间……”
“时间紧迫,但并非毫无头绪。”林昭冷静地分析,“裴将军的斥候能混进去看到虎符,说明有渠道。左贤王好大喜功,炫耀虎符后,近期很可能还有类似的举动,以持续鼓舞士气。我们需要裴将军那边,提供更详细的北狄内部情报,尤其是关于左贤王部萨满、祭祀仪式、各部族矛盾的信息。同时,立刻着手筛选和集结我们这边需要的人手,制定详细的潜入、制造异象、撤离方案。双线并行。”
她顿了顿,补充道:“京城这边,殿下需借筹粮和查案之名,稳住沈砚舟,同时加快与杨文清御史的接触。一旦北狄那边‘虎符不祥’的消息传开,朝中局势必有变化,我们要准备好趁机发难,将伪造虎符、勾结外敌的罪名,钉死在沈砚舟一党身上!”
萧凛看着她条理清晰、步步为营的安排,心中的焦虑和不安渐渐被一种灼热的决心取代。眼前这个女子,总能在他最彷徨无措的时候,劈开迷雾,指出一条看似险峻却可行的路。
“好!”他沉声道,“我立刻安排与裴照秘密联络,获取北狄详细情报,并让他筛选可靠人手。京城这边,杨文清御史那边,我也会加紧进行。先生,潜入北狄制造异象的计划,细节还需你多费心筹划。此事……恐怕需你亲自定策,旁人难以领会其中关窍。”
他这话,等于将最危险、最核心的一部分策划权,交给了林昭。
林昭沉默了片刻。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深入北狄腹地,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但她也清楚,这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以及成功后带来的巨大收益。
“我可以制定详细计划。”她最终点头,目光平静无波,“但执行之人,必须绝对可靠,且完全听从号令。另外,我需要裴将军提供尽可能详尽的北狄风土人情、部落分布、尤其是左贤王部萨满信仰和祭祀细节的资料。了解得越多,计划成功的把握越大。”
“没问题!”萧凛一口答应,“最迟明日,我会将初步情报和人选名单送过来。先生,”他看着林昭,眼神复杂,“此计若成,你便是解了边关之危、破了沈贼奸谋的首功之臣。但……风险极大。你真的……”
“殿下,”林昭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坚定,“江南粮仓那把火,没烧死我。京城这潭浑水,也淹不死我。北狄的草原再大,风再冷,也不过是另一处战场罢了。我们没得选。”
萧凛喉头一哽,所有劝慰或感慨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是啊,没得选。从他们决定与沈砚舟为敌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走一条布满荆棘、刀头舔血的路。
他重重地抱了抱拳,一切尽在不言中。
林昭转身,从抽屉里取出几页早已写满字的纸,递给萧凛:“这是我初步拟定的几种‘异象’方案设想,以及需要准备的物资清单。殿下可先让人着手准备其中不易引起怀疑的通用物品。具体的执行细节,待情报齐全后再定。”
萧凛接过,匆匆扫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磷粉(遇空气自燃)”、“特制血包(可控延时)”、“腹语拟声技巧”、“简易光影机关”等等,还有一些他看不太懂的化学配比和物理原理简述。虽觉匪夷所思,但想到林昭以往那些出人意料的手段,又觉得或许真能实现。
“先生真乃奇才。”他由衷叹道,将纸张仔细收好。
“奇技淫巧,不得已而用之。”林昭淡淡道,“望此番,能毕其功于一役。”
萧凛又交代了几句联络和安全的细节,便匆匆离去。时间不等人,每一刻都关乎成败。
小院重归寂静。林昭独自站在屋中,看着桌上那张简陋的边境草图,目光悠远。
窗外的麻雀不知何时飞走了。夕阳的余晖将最后一片光晕涂抹在窗纸上,红彤彤的,像稀释了的血。远处隐约传来寺庙晚课的钟声,悠长,浑厚,一声声,荡开在暮色渐合的京城上空。
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深秋入夜的寒意。
林昭走到灶间,生了火,烧上一壶水。铁壶坐在灶眼上,很快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水汽开始蒸腾。她看着那跳跃的火苗,橘红色的光映在她平静的脸上。
北狄,草原,萨满,虎符……陌生的地域,陌生的敌人,陌生的方式。
但斗争的实质,从未改变——人心的恐惧,利益的纠葛,权力的博弈。
她摸了摸袖中那枚从不离身的、冰冷的曼陀罗令牌,又想起裴照留下的那枚古朴狼牙符。
江湖,庙堂,边关。三条看似平行的线,终于要在北狄那片辽阔而残酷的草原上,交汇于一点。
水,开了。壶盖被顶得噗噗作响,白色的水汽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