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和江南的完全是两码事。
江南的风是黏的,软的,带着水汽和腐朽的甜腻,像一条湿冷的舌头舔过皮肤。北境的风是硬的,干的,裹着沙粒和草籽,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呼呼地响,像是无数匹饿狼在旷野上对着月亮嚎了一整夜,嚎哑了嗓子,只剩下这种粗粝的、要把一切都刮干净的呼啸。
裴照的大营就扎在一片背风的矮山坳里,但风还是能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把帅帐的牛皮帐子吹得噗啦啦作响,像面破鼓。帐子里点着好几盏牛油大蜡,火苗被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吹得东倒西歪,光影也跟着乱晃,映得人脸上明一块暗一块。
裴照没穿甲,只着了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袍,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结实粗壮,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赭红色,血管像老树的根一样凸起。他坐在一张粗糙的榆木案几后面,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插进地里的铁枪。案几上摊开的,正是韩猛不惜性命、日夜兼程送回来的那几份东西——林昭拓印的桑皮纸,还有“丰泰号”密账里最关键的几页手抄副本。纸张皱巴巴的,边角卷曲,沾着汗渍和一点点已经发黑的血迹,不知道是韩猛他们的,还是那位远在江南、素未谋面的“林先生”的。
帐子里很安静,只有牛油蜡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帐外呼啸的风声。但站在下首的韩猛,还有另外两个被紧急召来的心腹偏将,都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越来越重的压力,从案几后面那个沉默的身影上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裴照看得很慢。手指捏着纸张的边缘,因为用力,指节泛白。他的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字迹,有些是端正的馆阁体抄录,有些是炭笔匆忙拓印的潦草痕迹,还有信笺上那些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机锋的隐语和代号。
“丙字七号……湖州府常平仓甲字三库新粮二百石,溢价三成,转‘北线特供’,银两走‘通汇’票号……”
“沈公门下李管事手书:今岁北边缺口甚大,丙七线须加码三成,务必于霜降前交割,粮质需上等,切莫以次充好,授人以柄……”
“与刘记丰泰号往来细目:购‘平仓陈粮’充新粮入库计差价银五千两;协助转运‘丙字粮’出仓,抽水一成……”
“边军冬衣采买款项挪用……与粮款并计,折合新粮约……”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裴照的眼睛里。他不是文官,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账目勾连,但他看得懂粮食,看得懂数字,更看得懂“北线”、“边军”、“缺口”这些字眼背后,意味着什么。
帐子里的温度仿佛骤然降到了冰点以下。韩猛垂着头,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跳动的声音,也能听到将军的呼吸声,越来越粗,越来越重,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在笼子里的猛兽在压抑着低吼。
终于,裴照看完了最后一张纸。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把那些纸张轻轻拢在一起,动作甚至有些过分地小心翼翼,仿佛怕碰碎了什么。然后,他抬起眼。
那一瞬间,韩猛和两个偏将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裴照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暴怒的血丝,也没有骇人的杀气,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凝固的冰冷。但那冰冷之下,翻涌着的东西,让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的他们都感到心悸。
“啪!”
一声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裴照放在案几上的右手,猛地一拍!那张厚重的榆木案几,竟然从中裂开了一道缝隙!几上的笔架、砚台、令箭筒,齐齐跳了起来,又哐当落下!
“国——之——蛀——虫——!”
四个字,从裴照的齿缝里,一个一个地挤出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寒意和重量,砸在帐子里每个人的耳膜上。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棉袍下的肌肉块块贲起。
“我边军将士!”他猛地站起身,案几被他带得又是一晃,“饿着肚子,勒紧裤腰带,在冰天雪地里给朝廷守着国门!刀口舔血,马革裹尸!为的什么?为的就是身后这万里河山,百姓安康!”
他抓起那叠纸,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可他们呢?啊?!在江南那温柔富贵乡里,在京城那高堂广厦之间!吸着民脂民膏不算,连将士们救命的口粮,御寒的衣物,都敢伸手!都敢往自己那无底洞里吞!‘丙字七号’……好一个‘丙字七号’!吞的是粮吗?吞的是我大晟的国本!是我北境儿郎的血肉!”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虎啸,震得帐顶的灰尘簌簌落下:“边关不稳,他们拿什么去稳?用这些吸饱了血的账本吗?!用那些在粮仓里发霉生虫、掺沙拌土的‘粮食’吗?!”
韩猛和两个偏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不敢言语。帐外守卫的亲兵似乎也被这动静惊动,但无人敢进来询问。
裴照胸膛起伏,在帐中来回疾走了几步,每一步都踏得地面闷响。冰冷的愤怒在他血管里奔流,几乎要冲破躯壳。但他毕竟是统兵一方的大将,深知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他强迫自己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北境冰冷刺骨的空气,那寒气直冲肺腑,稍稍压下了心头的暴虐。
再睁开眼时,那骇人的冰冷依旧在,却多了几分属于统帅的决断和狠厉。
“起来。”他沉声道,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更加沙哑。
韩猛三人起身,垂手肃立。
“韩猛,”裴照看向他,“东西怎么来的,那位‘林先生’处境如何,你细细说一遍,不要漏。”
韩猛不敢怠慢,将他如何接到萧凛密信和湖州暗线消息,如何追踪到刘家庄园异动,如何在山上寻到林昭一行人,又如何清除追兵、拿到证据、安置伤员、分头撤离的过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他重点描述了林昭当时的状态——满身狼狈泥污,眼神却异常清明坚定,以及她最后那句“请将军为民做主,为边军做主”。
裴照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那道裂痕。听到林昭在险境中仍不忘拓印证据、分析局势、组织灾民时,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听到她决意留在江南继续周旋时,眉头又微微蹙起。
“是个有胆有识的奇女子。”听完,裴照缓缓道,目光落在那些证据上,“身处险地,能得此铁证,搅动风云……其智其勇,不逊男儿。韩猛,你带几个人留下,继续在江南暗中活动,务必保障她的安全。若事有危急,不惜代价,也要把人给我安全带出来。她,也是证人。”
“末将领命!”韩猛抱拳。
裴照点点头,转向另外两名偏将:“李敢,王逵。”
“末将在!”
“你们两个,立刻去办几件事。”裴照的声音变得斩钉截铁,条理清晰,“第一,以‘军粮不济,士卒已有怨言,恐生变故’为由,替我草拟一份密折,措辞要强硬,但要有理有据。附上这些证据中最确凿、最直接的几份——指向湖州知府、‘丰泰号’刘氏,以及户部、漕运司那几个具体蠹虫的!注意,暂时不要直接提及沈砚舟的名字,用‘某些朝中重臣门下属吏’、‘庇护纵容’这类字眼。这份密折,用六百里加急,直送御前!务必绕过可能被沈党控制的通政司渠道,用我们自己的秘密驿路!”
“是!”李敢应道。
“第二,”裴照继续道,“王逵,你持我手令和这些证据的完整副本,秘密联络我们在京城的关系——兵部孙老尚书、都察院陈御史,还有那几个素来与沈砚舟不对付、又还算有些风骨的文臣武将。把江南民变、粮仓黑幕、军粮被截三件事并在一起,告诉他们,北境二十万将士,快要饿着肚子守国门了!让他们在朝堂上发声,形成压力!记住,证据可以给,但提醒他们,沈砚舟根深蒂固,需联合同道,一击必中,不可冒进反受其害!”
“末将明白!”王逵肃然。
“第三,”裴照眼中寒光一闪,“从今日起,适当‘放松’营中管制。让下面那些对伙食不满、对拖欠饷银有怨言的牢骚话,‘自然’地传到一些该听到的人耳朵里。尤其是……监军太监和他手下那几个人的耳朵里。北境不稳,朝廷才会真的着急。”
李敢和王逵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凛然。将军这是要双管齐下,甚至三管齐下!既要直达天听,又要发动朝臣,还要营造边军不稳的态势,向朝廷施压!这是要把江南的这把火,彻底烧到京城,烧到那个看似稳固的宰相宝座下面去!
“末将领命!”两人齐声应诺,声音中带着压抑的兴奋和肃杀。
“去吧,立刻去办!”裴照挥手。
两人不再耽搁,行礼后匆匆退出帅帐,身影迅速没入帐外呼啸的风雪之中。韩猛也领命而去,安排江南事宜。
帐子里又只剩下裴照一人。他重新坐回裂开的案几后,看着那跳动的烛火,手指缓缓敲击着桌面。粗糙的指腹摩擦着木纹,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知道自己在走一步险棋。直接上密折弹劾,等于公开与沈砚舟一系叫板。联络朝臣施压,更是卷入党争漩涡。制造边军不稳的传言,更是触犯帝王大忌。稍有不慎,不仅扳不倒沈砚舟,自己可能先被扣上“拥兵自重”、“煽动军心”的帽子。
但他没有选择。账册上的数字,还有江南传回来的、那些关于灾民易子而食的零星描述,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他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保家卫国。可现在,家国的根基正在被蛀空,卫国的将士正在被背后捅刀。他若坐视不理,有何颜面面对麾下那些信任他、追随他、把性命交托给他的儿郎?有何颜面自称大晟的将军?
“沈砚舟……”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神冰冷如北境永冻的荒原,“你的‘太平’,你的‘稳定’,就是用万千百姓的饥肠辘辘和边关将士的累累白骨堆出来的吗?这次,我倒要看看,是你的笔杆子硬,还是我边军的刀把子硬!”
他望向帐外漆黑的夜空,风雪正疾。仿佛能看到,一道无形的烽火,正从这北境苦寒之地,向着千里之外的京城,熊熊燃起。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
九皇子府的书房,烛火同样亮了一夜。萧凛面前摊开着来自江南的最新密报——既有何掌柜通过隐秘渠道送来的,也有韩猛派人同步传来的。内容触目惊心:粮库大火,灾民聚集,沈老翰林介入,刘家庄园被劫,林昭获取关键证据并已交予裴照的人……
他消瘦的脸上带着倦色,但眼睛亮得惊人。他迅速做出了和裴照相仿的判断,但手段更为精细。他发动了自己在朝中所有能影响的力量,尤其是那些清流言官和与沈砚舟早有龃龉的官员,将江南民变的定性从“刁民闹事”扭转为“官逼民反”,将矛头精准地对准湖州知府、漕运司官员以及他们背后的王家残余势力和部分户部官员。奏章如雪片般飞向通政司,虽然大多会被沈党拦截或淡化,但数量本身就能形成压力。
他也在暗中推动,将裴照密奏中“边军粮饷不济”的消息,与江南的粮仓黑幕巧妙地联系起来,在一定的圈子里散播,营造出一种“内外交困、危机四伏”的紧张氛围。
他做得隐秘而高效,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弈者,在棋盘上落下看似无关、实则勾连的棋子。
而皇宫深处,御书房。
皇帝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有弹劾江南官吏的,有为边军请饷的,有报告湖州民变已平的,也有含糊其辞说粮仓失火乃意外的。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
裴照那份措辞强硬的密折,通过特殊渠道,已经安静地躺在了他御案的暗格里。他没有立刻打开,但里面的内容,他大致能猜到。江南的事,他并非一无所知,沈砚舟的“小动作”,他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水至清则无鱼,帝王之术在于平衡。沈砚舟有能力,能替他稳住朝局,打理钱粮,虽然手脚不那么干净,但只要不过分,他可以容忍。
但这次,似乎有些过火了。粮仓大火,民怨沸腾,边军告急……这些事连在一起,已经超出了“小事”的范畴,触及了统治的底线。尤其是裴照的密折和边军不稳的传闻,让他感到了真正的威胁。边军是国之长城,长城不稳,江山何以稳固?
沈砚舟今日觐见时,依旧是一副忧国忧民、痛心疾首的模样,主动请罪,自陈失察,并提出严惩地方官员、安抚灾民、调拨钱粮的一整套方案,看起来无可指摘。但皇帝看着他那双深沉不见底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
这个他依赖了十几年的宰相,似乎已经不是那个完全可控的“能臣”了。他的根系,比他想象的扎得更深,蔓延得更广。
平衡,开始动摇了。
皇帝沉吟良久,终于提起朱笔,在一份关于处理湖州事宜的奏章上,写下了意味深长的批语:“着该抚、按并钦差郑某,实心查办,务得确情,毋得徇隐。倘有巨奸大猾,毋论官职,严参重处。边军粮饷,着户部速议具奏。”
笔锋凌厉,透着一丝难得的杀气。他没有点名,但“毋论官职”、“巨奸大猾”这几个字,足以让很多人心惊肉跳。
圣旨传出宫门,骑着快马,向着江南,向着各个相关的衙署飞驰而去。
风暴,已然在最高处酝酿。
而在江南,湖州府外那个隐蔽的山谷里。
林昭就着洞外漏进来的天光,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上,用炭笔在最后一张桑皮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字。她写得很慢,很认真,将这段时间所见、所闻、所获的证据,条分缕析,汇总成一份逻辑严密、数据详实的 **《江南粮政弊案综述及边军粮饷危机根源析》** 。没有过多情绪的渲染,只有冰冷的事实和清晰的推论。
写完后,她轻轻吹干墨迹,仔细卷好,用油布包好,交给留守的韩猛手下:“这份东西,和之前的一起,找机会送出去。给该看的人看。”
然后,她走到洞口,望着谷外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北边,裴照将军应该已经行动了吧?京城,萧凛此刻又在如何运筹?而湖州城里,郑钦差和刘老爷,在接到皇帝的旨意后,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她摸了摸怀中那枚冰冷的铁箭头,又碰了碰发髻上那支温润依旧的玉簪。
路还很长,刀已出鞘。接下来,就看这血色黎明之后,谁能真正执掌乾坤,劈开这厚重如铁的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