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是一种掺了灰的鸭蛋青色。林昭蹲在何记绸缎后院那口井边,就着桶里冰得扎手的井水,狠狠搓了把脸。水珠顺着下巴颏往下滴,钻进粗麻衣领子里,激得她一哆嗦。眼皮沉得很,昨晚几乎没合眼,脑子里像有架纺车,嗡嗡地转,把粮仓、灾民、沈老翰林、郑钦差、还有那个笑眯眯的刘老爷,所有的线头都搅在一起,试图织出张能兜住局面的网。
何掌柜悄没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个油纸包,还有一小块炭。“都安排妥了。孙老六那边,挑了三十个胆子大、手脚利索、家里被‘丰泰号’坑惨了的后生,家伙什也备了些,棍棒、柴刀,还有几把鱼叉。人信得过,嘴也严。”他把油纸包递给林昭,是几个还温热的杂面馍,“吴童生跟着沈老翰林去‘备用仓’那边,他会盯着。赵寡妇留在营地,拢住妇孺,也防着有人浑水摸鱼。”
林昭接过馍,咬了一口,干硬得硌牙,她慢慢嚼着,就着冷水咽下去。“‘丰泰号’那边呢?”
“盯死了。”何掌柜声音压得更低,“城东刘家庄园后面那个最大的私仓,还有码头货栈底下那个地窖,是咱们摸出来的两处最可能藏真货的地方。刘老爷昨天从钦差行辕回去后,庄子里的护院就增加了两班,码头那边也有生面孔晃悠。但他们注意力,大半肯定被粮仓查验那边吸过去了。”
这就是林昭要的机会。沈老翰林出面要求查验“备用小粮仓”,这是阳谋,官府和“丰泰号”不得不接招。但他们绝不会把真正的罪证放在那里等着查。他们会把那个小仓临时填满合格粮食(哪怕只是表面一层),演一场“仓廪充实”的戏码。而真正的、来不及转移或者囤积居奇的大批粮食,一定藏在更隐秘的地方,比如“丰泰号”的私仓。他们的精锐力量,必然会优先保证“备用仓”查验万无一失,以及防范灾民可能的二次冲击。
那么,相对空虚的私仓,就是林昭真正的目标。她要的不是在官方的戏台上拆穿把戏——那太难,对方准备充分。她要的是直捣黄龙,拿到最直接的物证,然后当众掀开,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把“官商勾结、囤积居奇”的罪名砸实。这很冒险,形同“抢劫”,一旦失手,就是死罪。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能打破僵局、点燃更大火药桶的办法。
“老河湾那边出发了?”林昭问。
“卯时初就动了,走小路,分了三批,约定辰时二刻在刘家庄园西面那片乱坟岗子后面汇合。”何掌柜看了一眼天色,“你也该动身了。混在最后一批人里过去。记住,你的任务是找到账房,拿到他们内部的账册和往来信件,那是比粮食更硬的铁证。动手抢粮、制造混乱,交给孙老六他们。一旦得手,立刻放信号,然后从预定路线撤,不要回头。”
林昭点点头,把剩下的馍塞进怀里,又检查了一遍身上。深青色粗布衣裤,袖口裤脚扎紧,头发紧紧包在布巾里。小腿上绑着那把锋利的匕首,怀里揣着那包磷粉和一小截火折子,还有炭笔和桑皮纸。她看起来像个瘦削但利落的乡下后生,只是眼神太过沉静了些。
“何掌柜,”临走前,她停下脚步,“如果……我回不来,那些桑皮纸拓本,还有周书吏那本私账,你想办法,一份送京城给殿下,另一份……务必送到北境裴将军的人手里。”
何掌柜看着她,那张黝黑沉默的脸上肌肉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小心。”
林昭没再说什么,转身,从侧门溜了出去,融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刘家庄园在府城东郊,背靠一片小山丘,前面是打理得齐整的田地和一小片桑林,气派得很。私仓不在明面的庄院里,而是在庄园后面,靠近山脚的一片看上去像是堆放杂物、实则围墙高耸的独立区域。林昭跟着最后一批“灾民”队伍,在乱坟岗子后面与孙老六汇合时,东边的天际才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
三十个人,藏在坟茔和荒草之间,鸦雀无声。都是精壮汉子,脸上刻着风霜和仇恨,手里的家伙什虽然简陋,但握得死紧。孙老六蹲在林昭身边,眼睛盯着不远处庄园黑黢黢的轮廓和更后面那堵高墙,低声道:“探路的兄弟回报,庄子正门和侧门守得严,但后墙那边,靠近私仓的角门,换班的时辰快到了,有一刻钟的空当。护院大部分被调去前面和‘备用仓’那边了,里面应该不超过十个。”
林昭点点头,心里却不敢完全放松。刘老爷不是傻子,私仓重地,就算人手被抽调,也必有防范。
辰时正(早上七点),远处府城方向,隐约传来开市和行人的声响。约定中沈老翰林和吴童生他们前往“备用仓”查验的时间也快到了。
“行动。”林昭吐出两个字。
孙老六一挥手,三十条人影如同鬼魅般从坟地中窜出,借着晨雾和地形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扑向庄园后墙。林昭跟在中间,心跳如鼓,但脚步很稳。
靠近后墙,果然有一个供下人进出的小角门。两个抱着膀子、靠着门框打哈欠的护院刚完成交接,一个揉着眼睛往回走,另一个正要关门。就在这时,几条黑影从墙根阴影里猛地扑出,用浸了蒙汗药的湿布死死捂住他们的口鼻,迅速拖到一旁草丛里。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是孙老六挑选的老手。
角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孙老六率先闪身进去,其他人鱼贯而入。林昭最后一个进去,反手将门虚掩。
里面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堆着些柴草和破旧农具,正面是一排高大的仓房,黑沉沉的门紧闭着,上着硕大的铜锁。院子一侧有个小门房,亮着灯,里面传出喝酒划拳的声音,看来剩下的护院都在那里。
孙老六打了个手势,十几个人立刻无声地包围了门房。他带着另外十几人,和林昭一起,快速摸到最大的那间仓房门口。
仓门上的锁很结实。孙老六从怀里掏出根细铁丝,熟练地捅弄起来,额角渗出细汗。时间一点点过去,门房里的喧闹声似乎小了些,可能有人要出来解手。
“快点……”有人低声催促。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孙老六松了口气,和林昭对视一眼,轻轻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一股混杂着新谷清香、尘土和防虫药粉的气味扑面而来。仓房里没有窗户,只有高处几个小小的透气孔,光线昏暗。但借着门口透进的微光,能看到里面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一直码到屋顶,整整齐齐,数量惊人!随手划开最近一个麻袋,白花花、颗粒饱满的新米流淌出来!
就是这里!这就是“丰泰号”,可能也是“丙字七号”网络囤积的、本应进入官仓或平价出售的粮食!
“快!搬!”孙老六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兴奋和仇恨的光。汉子们立刻行动起来,两人一组,抬起麻袋就往外运。动作迅速,但难免发出一些摩擦和脚步声。
“什么人?!”门房那边终于传来了惊疑的喝问!接着是桌椅翻倒和拔刀的声音!
“被发现了!拦住他们!”孙老六吼道,留下七八个汉子守住仓门口,自己带着其余人操起家伙冲向门房。瞬间,院子里爆发了激烈的打斗声!怒喝、惨叫、金属碰撞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林昭没参与战斗,她的目标在别处。她闪身钻进仓房旁边一个挂着“账房”牌子的耳房。里面没人,桌上凌乱地堆着些账簿。她快速翻找,但都是些表面文章。真正的核心账目呢?
她目光扫视,落在墙角一个上了锁的矮柜上。和粮库文书房里那个类似,但更不起眼。时间紧迫!她抽出匕首,试图撬锁,但锁很坚固。外面打斗声越来越激烈,似乎有护院在喊“放信号!叫人!”
不能等了!她掏出磷粉,撒在锁孔周围,用火折子一晃。幽蓝的火焰腾起,高温灼烧。几秒后,她用力一别,“咔!”锁开了!
拉开柜门,里面是几本厚厚的、封面无字的册子,还有一摞用丝线捆扎的信件。林昭拿起最上面一本册子快速翻看,心跳骤然加速!里面详细记录了“丰泰号”与湖州知府、漕运司某些官员,甚至隐约指向京城某个“沈公”门下人员的秘密交易,时间、数量、银钱往来,清清楚楚!其中多次提到“丙字粮”、“北线特供”、“平仓差价”等字眼!另一本册子,则记录了粮库大火前后,他们如何调运粮食填补亏空、如何准备“备用仓”应付查验的具体安排!
就是这些!她强压住激动,将几本册子和那捆信件迅速塞进贴身内袋。然后,她拿出炭笔和桑皮纸,就着窗外透进的、越来越亮的天光,以最快速度将最关键几页账目和几封落款明确的密信内容拓印下来。手指因为激动和紧迫而微微发抖,炭笔划在纸上沙沙作响,像催命的符。
刚拓印完两份,仓房外的打斗声忽然发生了变化!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从庄园前院方向传来,还夹杂着呵斥:“什么人胆敢闯庄劫掠?!格杀勿论!”
是刘家庄园其他的护院,或者……是听到动静赶来的官兵?人数听起来不少!
“风紧!扯呼!”孙老六的吼声传来,带着焦急。
林昭心头一凛,将拓印的桑皮纸折好塞进怀里,把原件胡乱塞回柜子(来不及完全复位),抓起炭笔和剩余桑皮纸,冲出账房。
院子里一片狼藉。孙老六带来的人倒下了三四个,对方也躺下了几个。但更多穿着统一服饰、手持刀枪的护院从前面涌了进来,正在合围。孙老六等人背靠仓房,拼命抵抗,但寡不敌众,眼看就要被包围。
“粮食搬出去多少?”林昭冲到孙老六身边急问。
“也就十几袋!他娘的,人来得太快!”孙老六脸上挂了彩,喘着粗气。
足够了!林昭看了一眼那十几袋被扔在院子中央的粮食,白花花的米从破口洒出来,在晨光下刺眼得很。
“放火!烧仓!”林昭当机立断,指向旁边几个堆着干草和杂物的角落,“不要烧主仓!烧那些边角的、引火的东西!制造混乱!把搬出来的粮食,往院子外面扔!扔给外面可能被惊动的百姓看!”
孙老六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不是要烧掉粮食(那太可惜),是要制造更大的动静,吸引注意力,把“丰泰号私藏巨量粮食”的事实,用最粗暴的方式公之于众!
“兄弟们!点火!扔粮!”孙老六嘶声大喊。
几个汉子立刻点燃了火折子,投向干草堆。秋天干燥,火苗瞬间窜起!浓烟滚滚!同时,其他人奋力将那十几袋粮食,连拖带拽,扔过不算太高的后院墙,外面就是通往附近村庄的小路!
“走水啦!丰泰号粮仓走水啦!”
“快看!白米!好多白米从刘家庄园扔出来了!”
呼喊声和火光冲天而起,远远传开。庄园前院方向人声更加鼎沸,似乎有更多人在赶来,也隐隐听到了远处街市方向的惊呼。
“撤!按预定路线,分头撤!”孙老六见目的达到,立刻下令。
众人不再恋战,互相掩护着,朝着后院墙几个预先看好的缺口处狂奔。林昭紧跟在一个汉子身后,翻过一处矮墙,跳进外面的菜地。身后传来护院的追赶声和叫骂声,还有救火的呼喊。
她头也不回,跟着接应的同伴,钻进庄子外一片茂密的竹林,沿着崎岖的小路向深山里狂奔。肺叶火辣辣地疼,耳边是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还有远处渐渐模糊的喧嚣。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追赶的声音,众人才在一片山涧旁停下来,瘫倒在地,大口喘气。清冷的山泉水气扑面而来。
清点人数,三十个人,回来了二十七个,有三个兄弟没能冲出来。孙老六一拳砸在旁边的树干上,眼眶发红。
林昭靠着一块湿滑的石头,慢慢平复呼吸。怀里的账册和信件硬硬地硌着胸口,那些拓印的桑皮纸也被汗水微微浸湿。她看着山涧对面,初升的太阳终于完全跳出了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穿透林间的雾气,照亮了每一片沾着露水的叶子,也照亮了每个人脸上混合着疲惫、后怕、以及一丝近乎狰狞的兴奋。
粮,抢出来一些,扔出去了。火,放了一把,不大,但足够引人注目。最关键的是,她拿到了“丰泰号”直接勾结官员、操纵粮市、侵吞官粮的铁证!
“沈老翰林那边……”孙老六喘匀了气,看向林昭。
林昭望向府城方向,那里依旧平静,但她知道,平静之下,暗流已被彻底搅动。
“备用仓”的查验,大概正在“和谐”地进行吧?郑钦差或许正在展示仓廪“充实”,沈老翰林和吴童生或许在努力寻找破绽。而这里,一把火,十几袋扔出高墙的白米,还有即将被散布出去的、刘家庄园私藏海量粮食的消息,会像一块巨石,砸进那潭看似平静的浑水。
她摸了摸怀里那些滚烫的纸张。接下来,就是把这些证据,和她冒险得来的新证据,还有今天早上发生的一切,巧妙地“递”出去,递到该看到的人眼里,心里。
山风吹过,带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远处,隐约传来了钟声,那是府城官署报时的钟声。
辰时,快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