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又仿佛凝固了。每一寸空气都成了沉重的、带着石屑和古老香料味的实体,压得林昭几乎喘不过气。她蜷缩在冰冷的石壁角落,身前是几个散发着霉味和尘土气息的旧卷轴,视线被遮挡了大半,只能透过卷轴间一道狭窄的缝隙,看到石室中央那片被长明灯照亮的区域。
脚步声踏入石室,停在石台前。透过缝隙,林昭首先看到的是那件宽大的、缀满黑色羽毛和金线的袍角,然后是握着琥珀法杖的、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大祭司就在几步之外!他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石室里清晰可闻,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轻微的痰音。
更让她心惊的是,大祭司并非独自一人。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穿着狄人贵族的服饰,但身形和站姿……林昭的瞳孔猛地收缩——是白天那个执事萨满!他没有穿萨满袍,换上了寻常贵族的装束,脸上的彩纹也洗去了,露出一张大约四十来岁、轮廓深刻、眼神精明的脸。他此刻微微垂首,姿态恭敬,但林昭能感觉到,他身上有种不同于寻常萨满的、干练甚至锐利的气息。
“都安排妥当了?”大祭司开口,声音比白天在祭坛上更显苍老疲惫,但那股子洞悉一切的味道没变。他说的依然是狄语。
“是,老师。”执事萨满——或者说,卸去伪装的贵族——低声回答,“左贤王那边已经安抚下去,他这次损失不小,虽然不满,但不敢在祭天期间发作。右贤王得了面子,答应会约束部下,暂时不与南朝边境冲突。王庭的‘客人’也送走了,带着他们想要的承诺和……我们的‘回礼’。”
大祭司沉默了片刻,法杖底端轻轻敲击了一下石地,发出沉闷的“笃”一声。“回礼……哼。南朝那位沈相,胃口倒是不小。割让三州,岁币百万,开放所有互市……他真以为,草原的雄鹰会永远被金链子拴住吗?”
林昭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沈砚舟!他们果然在谈论沈砚舟!割让三州!岁币百万!这就是裴照拼死带回、她冒险寻找的盟约内容!远比她想象的更贪婪、更卖国!
“老师,沈相承诺,事成之后,南朝朝堂将尽在他的掌控,届时边关弛备,互市利润他可与我们五五分成。长远看,或许比一次性的割地和岁币更……”贵族小心地斟酌着词句。
“愚蠢!”大祭司忽然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怒意,“与虎谋皮!沈砚舟此人,权欲熏心,连自己的君王和国土都能出卖,信用何在?他今日能出卖南朝,明日就能出卖我们!他许诺的‘掌控朝堂’,不过是画饼充饥!九皇子萧凛已赴北境,裴照生死不明但余威尚在,南朝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沈砚舟的‘大事’,未必能成!”
贵族低下头:“老师教训的是。那……我们与他的盟约?”
大祭司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石台上的金匣。林昭甚至能看清他金色面具边缘,那些繁复的花纹在灯光下流动的微光。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金匣光滑冰冷的表面,动作竟带着一丝……嘲弄?
“盟约?”大祭司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更令人心底发寒,“不过是一张纸,几枚印章。有用时,它是神灵面前的誓言;无用时,它就是引火烧身的灰烬。沈砚舟派人送来催促履行约定的密信,无非是想让我们加大攻势,牵制萧凛和边军,让南朝朝廷更加依赖他,方便他进一步揽权罢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告诉他的人,草原的雄鹰需要休整,消化战果。让他先解决好自己的麻烦,拿出更多的‘诚意’来。至于这份盟约……”他的手指在金匣的锁扣位置轻轻一按,也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金匣的盖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竟然自动弹开了一条缝隙!
林昭的呼吸瞬间屏住!匣子开了!
“先留在这里吧。”大祭司并没有打开盖子查看,只是任由它虚掩着,“它既是沈砚舟的罪证,也未尝不是我们将来……反制他的一件工具。若他成事,我们凭此索要约定之物;若他败亡,这份东西或许还能和南朝的新主,换些别的好处。”
贵族躬身:“老师深谋远虑。”
“好了,我累了。你去吧,明日祭典的收尾事宜,仔细些。”大祭司挥了挥手。
“是。”贵族应声,转身退出了石室。石门缓缓合拢,将内外隔绝。
石室里只剩下大祭司一人,还有角落里大气不敢出的林昭。长明灯的火焰微微摇曳,将大祭司投在石壁上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像一头随时会扑下来的怪兽。
大祭司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石台前,对着金匣,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昭觉得自己的腿因为长时间蜷缩而开始麻木、刺痛,冰冷的石壁寒气透过衣服直往骨头里钻。她必须死死咬住牙关,才能抑制住身体因为寒冷和紧张而产生的轻微颤抖。
终于,大祭司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最后看了一眼金匣,转身,也缓步走出了石室。
石门再次关闭,机括声落定。
石室内恢复了死寂,只有长明灯燃烧时极其细微的“滋滋”声。
林昭没有立刻动弹。她又在角落里蛰伏了至少半盏茶的时间,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动静,确认再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远处甬道尽头隐约传来的、规律而沉闷的巡逻脚步声。
她这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挪动僵硬的身体,从卷轴堆后爬了出来。冰冷的石地硌得膝盖生疼,双腿因为血液不畅而像有无数针在扎。她扶着石壁,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目光立刻投向石台。
金匣的盖子,还虚掩着,露出里面一丝幽暗的缝隙。
她的心脏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但这一次,是混合着极度紧张和一种近乎灼热的兴奋。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快步走到石台边,没有立刻去碰金匣,而是再次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安全。然后,她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掀开了金匣的盖子。
盖子很沉,是实心的金属。里面铺着黑色的天鹅绒衬垫。衬垫上,并排放着几样东西。
最显眼的,是一卷用深褐色羊皮纸书写的文书,用金线系着,展开了一部分。纸上是两种文字——晟文和狄文,并列书写。晟文那部分,字迹工整而略显拘谨,并非沈砚舟日常批阅公文那种流畅的行书,更像是刻意模仿的、以示庄重的楷体,但林昭一眼就认出了其中几个关键用词的习惯和沈砚舟如出一辙!落款处,赫然盖着沈砚舟的相印和那枚她熟悉的私章!旁边狄文部分,盖着北狄狼头王玺和大祭司的法印!
文书旁边,是几封零散的信件,有狄文的,也有晟文的。晟文的信件,落款是“沈氏幕僚敬上”,字迹不同,但口吻和用印习惯,与沈砚舟的风格紧密关联。还有一小块切割整齐的、盖着双方印鉴的羊皮纸角,似乎是作为信物凭证。
除此之外,金匣里还有一枚半个手掌大小、造型古朴的青铜虎符——不是裴照丢失的那枚,样式更古老,可能是北狄自己调兵的信物,或者某种象征盟约的信物。
林昭强压下心头的震撼和激动。她迅速从怀中掏出特制的薄纸和炭笔。时间紧迫,她不可能带走原件,那样立刻就会惊动大祭司。拓印,快速、准确地拓印下最关键的部分!
她首先拓印那份双语盟约的落款印章部分,尤其是沈砚舟的相印和私章,每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然后是盟约正文中关于割让三州、岁币百万、开放互市、以及沈砚舟承诺“清君侧、揽朝权”后给予北狄好处的关键条款。接着是那几封密信中能明确指向沈砚舟指令的内容。最后,她小心地将那块作为信物的羊皮纸角也拓印下来。
炭笔在薄纸上快速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石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的手很稳,尽管指尖因为寒冷和紧张而有些僵硬。汗水从额角渗出,沿着鬓角滑落,痒痒的,她也顾不上去擦。
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跳舞。外面的巡逻规律她大致有数,但万一有人提前换班,万一那个贵族去而复返……
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最后一份关键信息拓印完毕。她将薄纸小心地叠好,塞进贴身的、防水油布制成的内袋。然后,她将金匣内的物品按照原样恢复,只是将那块作为信物的羊皮纸角,用匕首极其小心地、沿着边缘切割了比指甲盖还小的一角,同样藏入内袋。这一角必须带走,这是最无法辩驳的物理证据!
做完这一切,她轻轻合上金匣的盖子,确保锁扣恢复原状。最后检查了一遍石台和周围,抹去自己可能留下的任何细微痕迹——脚印、手印、卷轴被挪动的角度。
她退回到那个阴影角落,再次确认藏匿处没有破绽。然后,她像进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到石门前。
侧耳倾听,门外甬道寂静。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石门一道缝隙,闪身出去,反手将石门复原。
哈鲁和巴图如同两道影子,立刻从两侧的黑暗中出现,对她点点头,示意安全。
撤退!必须立刻撤退!
三人沿着来时的甬道,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更轻的脚步,向那个狭窄的通风口退去。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节拍上。身后的神殿深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
终于回到了那个充满尘土和阴湿气味的狭窄岩缝。向外爬的时候,林昭感觉自己的手臂都在发抖,不仅仅是用力,更是精神高度紧绷后的虚脱。但她咬紧牙关,一点一点地向外挪。
外面,草原的夜空展露出来,星子稀疏,一弯冷月挂在圣山黑色的剪影旁,洒下清辉。冰冷的、自由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青草和夜露的味道。
他们刚从岩缝中完全脱身,正准备隐入巨石阴影时——
“呜——呜——呜——!”
神殿方向,突然传来了三声短促而尖锐的号角声!那不是祭典的号角,而是……警报!
被发现了?!怎么可能?!
林昭的心猛地沉到谷底。是金匣被动过了?还是他们进出时留下了什么没注意到的痕迹?或者是那个贵族或大祭司去而复返,发现了异常?
“快走!”哈鲁低吼一声,抓住林昭的手臂,三人如同受惊的鹿,朝着山下营地的反方向,也是预先规划好的撤退路线,没命地狂奔起来!
身后,更多的号角声响起,夹杂着狄人粗嘎的呼喝和狼犬的吠叫!火光开始在山腰处亮起,迅速连成一片,像一条苏醒的火龙,朝着他们逃跑的方向蔓延而来!
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像刀子。肺叶火烧火燎地疼。腿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但林昭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带着怀里的证据,跑出去!
他们一头扎进圣山脚下那片更加茂密、地形也更复杂的乱石和灌木丛中。哈鲁对方向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引着他们在巨石和沟壑间穿梭,试图甩掉追兵。
然而,狄人对地形的熟悉远胜他们。狼犬的吠叫声越来越近,火光也越来越清晰,甚至能听到箭矢破空、射入身旁灌木的“哆哆”声!
“分开跑!”哈鲁当机立断,对巴图吼道,“你引开东边的!我去西边制造动静!林姑娘,往北!一直往北!穿过前面那片矮林,有条干河床,顺着河床往下游跑,我们在第二处标记点汇合!如果等不到……就自己想办法回边境!”
不等林昭回答,哈鲁和巴图已经如同离弦之箭,向两个不同的方向窜去,同时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
林昭咬紧牙关,压下喉咙里的腥甜,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哈鲁指示的北方矮林冲去!身后的火光和喧嚣似乎被短暂地引开了些,但狼犬的吠叫依然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她的方向!
矮林里枝桠横生,刮破了她的皮袄和脸颊,火辣辣地疼。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知道拼命地跑,跑,跑!怀里的油布包和拓印纸贴着胸膛,随着奔跑剧烈起伏,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雷,也是她此刻唯一的信念和支撑。
不知道跑了多久,双腿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是凭着惯性在移动。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终于,她冲出了矮林,脚下突然一空——
“啊!”
她整个人顺着一个陡坡滚了下去!天旋地转,坚硬的石头和枯枝不断撞击着身体,最后“扑通”一声,摔进了一片冰冷刺骨的水流中!
是那条干河床!但不知为何,这一段竟然有没膝深的、冰冷刺骨的积水!大概是上游的冰雪融水。
刺骨的寒冷瞬间让她濒临崩溃的精神猛地一振!她挣扎着爬起来,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格格打战。回头望去,矮林边缘已经出现了火把的光亮和狼犬的身影!
她连滚带爬地顺着河床,向下游踉跄跑去。河水阻力很大,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冰冷的河水带走她所剩无几的体温,手脚迅速麻木。
不能停!停下就是死!证据就白费了!裴照的血白流了!萧凛还在北境苦战!沈砚舟还在朝堂逍遥!
这些念头像烧红的针,刺着她最后的神志。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冰冷的河水中跋涉。
前方的河床拐了一个弯。就在拐弯处,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后面,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将她猛地拽进了岩石后面的阴影里!
林昭魂飞魄散,挣扎着去摸匕首。
“别动!是我!”一个压得极低、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哈鲁!他脸上有一道新鲜的血痕,眼神疲惫但锐利如初。他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去引开追兵了吗?
哈鲁没解释,只是示意她噤声,紧紧贴在冰冷的岩石上。
追兵的火光和狼犬的吠叫到了河床边,似乎有些困惑。水流冲淡了气味。他们在河边徘徊了一会儿,叫骂着,分成了两路,沿着河岸上下游继续搜索。
脚步声和火光渐渐远去。
哈鲁这才松开手,喘着粗气,低声道:“巴图……可能折了。我绕了个圈子回来,猜到你会走这里。走,不能顺着河床了,他们很快就会反应过来。我们从这边上山坡,翻过那个垭口,那边有我们事先藏好的马。”
林昭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两人相互搀扶着,爬上陡峭湿滑的河岸,钻进山坡上更茂密的灌木丛,向着漆黑的山脊垭口艰难攀爬。
每爬一步,都像在挣脱泥沼。湿透的衣服紧紧裹在身上,沉重冰冷。怀里的证据袋子也浸了水,但应该暂时无碍。她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金匣里的盟约内容,那些冰冷的文字和印章,还有大祭司那声充满嘲弄的叹息……
终于,他们爬上了垭口。夜风更烈,几乎要将人吹下去。回头望去,圣山脚下,火光星星点点,如同地狱睁开的眼睛。而前方,是更加深邃无边、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草原黑暗。
哈鲁找到了藏在石缝里的两匹马。马儿不安地打着响鼻。
两人翻身上马,甚至来不及拧干衣服。哈鲁一抖缰绳,两匹马如同离弦之箭,冲下垭口,向着北方,向着边境,向着未知的生死前路,疾驰而去。
身后,圣山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越来越远,终于模糊成天地间一道沉默的剪影。
怀中的证据冰冷而沉重,紧贴着心跳。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