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围场的风,似乎比京城里硬得多,也野得多。
它从连绵起伏的山岭那边刮过来,掠过已经泛黄、开始打蔫的草皮,卷起干燥的尘土和细碎的草屑,发出呜呜的、不带什么感情的呼号。风里带着松针的清苦气,带着泥土被太阳晒了一天后散发出的、暖烘烘的腥气,还带着远处密林深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腐烂落叶和野兽气息混合的味道。
林昭站在一片地势略高的坡地上,眯着眼,望着眼前这片巨大的、被木栅栏和旗帜粗略圈起来的围场。夕阳像个巨大的、熟透了的鸭蛋黄,正一点点往西边墨绿色的山脊后头沉,把天边染成一片壮烈的金红,也给这片即将成为狩猎场的旷野、树林、溪流,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不真实的光边。
很美,也很……空旷得让人心头发慌。
她身上穿的已经不是账房先生的衣裳,而是一套合身的、利于活动的靛青色骑装,头发全部束在脑后,用皮绳扎紧,脸上未施脂粉,被山风吹得有些发干。腰间挂着一枚代表“御前行走”临时权限的铜牌,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拍打着衣摆。
她是三天前随第一批先遣人员抵达围场的。名义上是协助九皇子处理随行文书和账目,实则是萧凛动用权限,将她塞进了安防核查的名单里。
三天,她几乎走遍了围场预定的核心区域和外围警戒线。用脚丈量,用眼睛看,用耳朵听,也在心里画图。
此刻,她手里就拿着一卷厚厚的、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围场布防图。这是皇城司和京畿戍卫军联合拟定的方案,看起来天衣无缝:外围三道警戒圈,由戍卫军负责;内围和核心区域,由皇城司新选拔的“特别行动队”及部分宫中侍卫把守;皇帝及主要皇室成员的驻跸区域,更是重中之重,明哨暗哨交错,巡逻路线交织。
但林昭看着,眉头却越皱越紧。
“看出什么了?”萧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也是一身简便的猎装,披着件玄色的斗篷,脸上带着连日奔波和压力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挥退了跟在身后的几名属官,独自走到林昭身边。
林昭没回头,手指点在地图上几处用朱砂圈出来的地方:“这里,西侧山谷入口,两处了望塔的视野有重叠盲区,大约有十五步宽的一段缓坡,从高处不易察觉。如果熟悉地形,可以从那里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
萧凛凑近看了看,脸色微沉。
“还有这里,”林昭的手指移到地图中心偏南的一片密林,“皇城司‘特别行动队’的防区与戍卫军第三巡逻队的路线在这里交汇,但换防时间有大约半柱香的空白期。两边的通讯口令和信号标识……似乎并不统一。”
“这个我已经发现了,正在让他们协调统一。”萧凛点头,“还有吗?”
“最大的问题,是人。”林昭终于转过身,从怀里掏出另一张薄纸,上面写着一串名字和简注,“这是我这三天,以核对人员补给为名,接触到的所有中低级护卫军官名单。结合陈禹那边提供的背景资料,这三个人,需要特别留意。”
她指着第一个名字:“王振,戍卫军左营第三队队正。籍贯北地,三年前因伤从边军退下来,转入京营。背景干净,但……他有个表兄,在张嵩倒台前,是刑部的一名书办,关系颇近。张嵩案发后,其表兄‘暴病’身亡。”
“第二个,李贵,皇城司新编‘特别行动队’第二小组组长。原是西山驻军的一名什长,身手不错,但嗜赌,欠了不少债。七月十三日,也就是虎符失窃案后不久,他被选拔进入皇城司,同时……所有赌债一夜还清。”
“第三个,周良,宫中侍卫,负责明日陛下驻跸行营外围的夜间警戒。此人沉默寡言,背景无甚可疑。但昨日我‘无意’间听到他与另一名侍卫闲聊,提及喜欢收集箭镞,尤其对北狄狼骑的破甲箭镞赞不绝口,描述其形制、重量、乃至上面图腾的细微之处,详尽得……不像仅仅听说过。”
三个名字,三条线,隐隐约约都指向已经覆灭的张嵩案,指向北狄,指向可能存在的、尚未清除干净的内奸网络。
萧凛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简直像是结了一层冰。秋猎,皇室与重臣齐聚,外国使节观礼,本是彰显国力、巩固权威的盛事。可若安防漏洞百出,内奸潜伏其中……那简直是给敌人送上门的、最好的行刺或制造混乱的舞台!
“这些人……立刻调离关键岗位!”萧凛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已经以殿下名义,建议戍卫军和皇城司临时调整了布防,将他们三人分别调到了不那么紧要的位置,并且安排了可靠的人暗中监视。”林昭道,“但光是调离不够。他们背后是否还有人指使?是否还有我们没发现的同伙?秋猎明日开始,为期三日,变数太多。”
萧凛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带着土腥味的山风,强迫自己冷静:“依先生之见,该如何应对?”
“加强核心区域的直接防护,尤其陛下、皇子、重臣身边的贴身护卫,必须绝对可靠。我已经根据现有名单,筛选出了一批家世清白、背景简单、且与各方势力牵扯较少的人选,殿下可以‘加强贴身防卫’为名,进行替换或增补。”林昭将另一张名单递给萧凛。
“其次,建立一条独立的、不经过皇城司和戍卫军常规渠道的应急通讯线。我设计了一套简单的复合信号,结合特定频率的哨音和不同颜色的布条旗语,已经挑选了三十名绝对忠诚的护卫进行紧急训练。一旦发生意外,这条线必须能立刻将消息传到殿下和陛下手中。”
萧凛接过名单,看着上面详尽的替换方案和通讯方法,心中稍安。林昭的细致和周全,再次让他感到庆幸。
“还有,”林昭望向西边最后一点即将消失的落日余晖,声音压低,“殿下需格外留意沈砚舟的动向。他此次只带了两名老仆,看似低调。但我注意到,皇城司那位副指挥使,也就是沈相的门生,昨日抵达后,与西山驻军的一位负责辎重调度的校尉私下饮宴,直到深夜。而那位校尉辖下的营地,恰好负责一部分围场外围的物资供给和道路维护。”
沈砚舟的人,接触外围驻军军官?他想干什么?疏通关系?安插眼线?还是……有更具体的图谋?
“我知道了。”萧凛眼神冰冷,“我会让人盯紧他们。另外,裴照将军那边……”
他话未说完,一名身着便服、作猎户打扮的汉子快步从坡下走来,是陈禹。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尘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来到近前,先对萧凛和林昭匆匆行礼,然后压低声音道:“殿下,苏先生,边境刚传回来的消息,裴将军让立刻转告。”
“说。”萧凛心头一紧。
“北狄左贤王部主力确有异动,约五千骑兵脱离主营,正向南移动,意图不明。但裴将军判断,以其行进速度和携带物资看,不像是大规模南侵的先头部队,更像是……精锐小队突击或骚扰。同时,边境几个主要关隘附近,都发现了小股伪装成商队或流民的北狄探子,活动频繁。裴将军提醒,北狄可能不仅意在边境,亦有可能派遣小股精锐潜入内地,制造事端,配合其王庭的某种行动……比如,破坏秋猎,或进行刺杀。”
配合王庭行动?破坏秋猎?刺杀?
这几个词像冰锥一样扎进萧凛和林昭的心里。左贤王在圣山敖包大祭上炫耀虎符,誓师南征;同时派遣精锐小队南下骚扰,甚至可能潜入京城附近;而京城这边,秋猎在即,安防漏洞和内奸隐患并存……
这绝不是巧合!
“沈砚舟……”萧凛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如果北狄的行动真的与沈砚舟有关,那么他接触西山驻军校尉,安插可能的内奸,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他是想借北狄之手,在秋猎制造一场足以震动朝野的“意外”,然后顺势以“整顿防务不力”为由,清洗异己,进一步掌控权力!甚至可能……目标直接就是皇帝,或者他萧凛!
“殿下,现在不是追查的时候。”林昭的声音依旧冷静,但语速加快,“当务之急,是立刻加强所有防范。将裴将军的警示,以最稳妥的方式密奏陛下。同时,调整明日陛下深入围场狩猎的路线和护卫方案,尽量避免进入地形复杂、易于设伏的区域。我们预设的应急通讯线路,必须立刻启用,确保任何异常都能第一时间反应。”
“好!我这就去安排!”萧凛转身就要走。
“殿下留步。”林昭叫住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件,递给他,“这个,殿下贴身收好,万勿离身。”
萧凛接过,入手微沉,触感冰凉坚硬。“这是?”
“一个小玩意儿,关键时或可防身,或可示警。”林昭没有详细解释,只是眼神郑重,“明日围场,殿下务必紧跟陛下左右,但也不要离自己的护卫太远。若有变故……先求自保,再图其他。”
萧凛深深看了她一眼,将东西仔细揣入怀中贴身处,重重点头:“先生也要万分小心。你明日的职责是文书,尽量留在行营大帐附近,不要涉险。”
林昭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萧凛带着陈禹匆匆离去,他要去重新部署,要去密奏,要去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更凶险的变数。
山坡上,只剩下林昭一人。最后一缕天光也消失了,墨蓝的夜色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吞噬了山川旷野。风更大了,吹得她的衣袂猎猎作响,也带来了远处营地点点灯火的光晕,和隐约的、兵甲碰撞、马蹄轻嘶的声响。
偌大的围场,即将迎来它最热闹也最危险的三天。
她抬起头,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上,星辰开始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清冷,遥远,沉默地注视着这片即将风起云涌的土地。
草原上的圣山大祭,京城外的秋猎盛会,看似毫不相干,却被无形的线紧紧纠缠在一起。
而她,身处这漩涡的中心,明日又将面对什么?
远处,不知是哪个营地,响起了试射弓弦的嗡嗡声,短促,有力,带着金铁特有的杀伐之气,很快又被风声吞没。
林昭收回目光,转身,朝着山下那片灯火最为密集、也最为森严的行营中心走去。她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踩在干燥的草皮和碎石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夜色如墨,山风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