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亲王府的侧门,开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里。门是黑漆的,不大,但厚重,门楣上挂着盏气死风灯,白日里也点着,昏黄的光映着门环上狰狞的兽首,铜绿斑斑。门前站着两个护卫,抱臂而立,眼神跟刀子似的,刮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林昭到的时候,午时刚过。日头还算好,明晃晃地悬在中天,把巷子照得一半明一半暗,那门就杵在明暗交界的地方,像个沉默的、张着口的洞穴。
她依旧是那身宝蓝直裰,玄色坎肩,只是今日特意换了双簇新的千层底布鞋,鞋面一尘不染。手里提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小匣,匣子旧了,边角磨得光滑,锁扣倒是黄铜的,擦得亮。她走到门前,对那两个护卫拱了拱手,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商贾见贵人的恭敬笑容,又不显得过分谄媚。
“二位爷,劳烦通禀一声。小可姓徐,南边来的,昨日与世子爷有约,今日特来拜见。”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南方口音特有的软糯,却又字字清晰。
左边那个护卫,下巴有颗黑痣的,上下打量她,眼神里满是审视:“徐先生?世子爷交代过。等着。”说完,转身推门进去了。门开合的瞬间,林昭瞥见里面是一条长长的、青砖铺就的夹道,墙很高,遮住了大半阳光,显得幽深。
等待的时间不长,但每一息都像被拉长了。巷子口有挑着担子卖脆梨的小贩吆喝过去,声音嘹亮,带着市井的鲜活气,更衬得这王府侧门前的寂静有些压人。另一个护卫目不斜视,但林昭能感觉到他的余光始终锁在自己身上,尤其是她手里那个匣子和垂在身侧的右手。
约莫一盏茶功夫,黑痣护卫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昨天见过的胡三。胡三今日换了身藏青茧绸的袍子,脸上依旧是那副矜持中带着点匆忙的神情,见了林昭,扯出个不算热情的笑:“徐先生?世子爷正在‘听松轩’,您随我来吧。”
“有劳胡管事了。”林昭微微躬身,跟着胡三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市声与日光。一股子不同于外间的气息扑面而来——是陈年的木头、石料、还有名贵香料混合的味道,沉甸甸的,带着权势府邸特有的、不容侵犯的肃穆与奢靡。脚下的青砖被无数脚步磨得温润,缝隙里长着点点深绿的苔藓,湿漉漉的。夹道两旁的粉墙极高,抬头只能看见一线被屋脊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蓝天。
胡三在前头引路,步子不紧不慢,却很少回头,只偶尔提醒一句“小心台阶”、“这边拐”。林昭跟在他身后半步,目光看似恭顺低垂,实则将所经之处的布局、护卫站位、乃至墙角砖石的色泽质地,都一一记在心里。
礼亲王府很大,走了足有一炷香时间,穿过了至少三道月洞门,经过了几处花木扶疏的庭院,才来到一处较为幽静的所在。院门上悬着块匾,写着“听松轩”三个字,是瘦金体,笔画峭拔,却总透着点力道不足的浮滑,像是模仿之作。
院子里果然有几株老松,姿态虬劲,松针墨绿。树下设着石桌石凳,旁边还有个小小的荷花池,只是时已深秋,只剩些枯败的残梗败叶,耷拉在水面上,显得有些寥落。
萧铭没在屋里,就歪在廊下的一张湘妃竹榻上,身上盖着条银狐皮的毯子,脸色比昨天更白了些,眼底的青色也更重,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哈欠。旁边侍立着两个俏丽丫鬟,一个打扇,一个捧着个红漆描金的果盒。
那个左撇子护卫周大福,就站在竹榻斜后方三步远的地方,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右手依旧习惯性地搭在腰刀柄上,目光低垂,但林昭一进院门,就感觉到一道锐利的视线在她身上飞快地扫过,如同冰凉的刀锋贴着皮肤擦过。
“哟,徐先生来了?”萧铭掀开眼皮,懒洋洋地抬了抬手,算是打过招呼,声音里还带着没睡醒的慵懒和一丝宿醉的沙哑,“坐吧。听说你带了点好东西?拿出来瞧瞧。寻常玩意儿,可入不了小爷的眼。”
林昭上前,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这才在石凳上欠身坐下,将紫檀木匣子放在石桌上,轻轻打开。里面垫着深蓝色的丝绒,衬着三样东西:一枚羊脂白玉的平安扣,玉质温润如凝脂;一支点翠嵌宝石的金步摇,做工极精细,鸟儿翅膀上的羽毛纤毫毕现;还有一块黑漆漆的、毫不起眼的木牌,约莫巴掌大,表面坑坑洼洼,像是被火烧过。
萧铭的目光先是被那步摇吸引,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啧啧两声:“翠色不错,金子也足。南边的工艺?”随即又看向那平安扣,点了点头,“玉也好。”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那块黑木牌上,皱了皱眉,“这破木头疙瘩是什么?也拿来充数?”
林昭微微一笑,伸手拿起那块木牌,手指在那些焦痕上轻轻抚过:“贵人有所不知,此物看似不起眼,却有些来历。据传是前朝一位名将兵败殉国时,身边携带的兵符,被烈火所焚,侥幸留存残片。虽已不堪再用,但煞气犹存,把玩之,可镇宅辟邪,尤能……克制某些阴私鬼祟、背主忘义之徒。”
她这番话,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尤其是“兵符”、“烈火”、“背主忘义”几个词,咬得略重。说话时,眼角的余光,似无意地扫过萧铭身后的周大福。
周大福搭在刀柄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但萧铭脸上的慵懒神色,却微微一滞,瞳孔似乎收缩了刹那。他放下步摇,重新看向那块焦木牌,眼神里多了几分惊疑不定,还有一丝……被戳中心事的慌乱,虽然很快被他用不耐掩饰过去。
“什么兵符煞气的,故弄玄虚。”萧铭撇撇嘴,把木牌丢回匣子里,发出“啪”一声轻响,“不过……这东西看着倒是古旧。行吧,这三样,开个价。”
林昭心中雪亮。萧铭的反应,不对劲。若他心中无鬼,对这“兵符”、“烈火”之语,顶多觉得晦气或可笑,绝不会是那一闪而过的惊惶。还有周大福那细微的动作……
“贵人面前,岂敢漫天要价。”林昭合上匣盖,态度愈发恭谨,“这三件物事,玉扣与步摇,乃小可珍藏,木牌是机缘巧合所得。若贵人喜欢,玉扣作价八十两,步摇一百二十两。这木牌……权当添头,奉与贵人把玩,只求结个善缘。”
价钱开得实在,甚至偏低。萧铭脸色稍霁,挥挥手:“胡三,给徐先生取二百两银票来。”他又看向林昭,“你倒是个懂事的。听说你眼力不错,小爷我库里还有些玩意儿,放着也是落灰,你既来了,帮我瞧瞧,有没有需要打理或估价的。”
这就是要带她去“藏珍阁”之类的地方了。林昭心头一喜,这正是她想要的,面上却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能得贵人信任,一览珍藏,小可荣幸之至。”
胡三很快取来银票,林昭验过收好。萧铭这才慢吞吞地从竹榻上起来,丫鬟赶紧上前替他整理衣袍。周大福向前一步,沉声道:“世子爷,库房重地,外人进入,恐有不便。不如让这位先生在此稍候,属下将东西取来……”
“取什么取?那么多,你取得过来吗?”萧铭不耐烦地打断他,“就在府里,还能出什么事?徐先生是懂行的,看看又不少块肉。你在外头守着便是。”说罢,当先朝院子东侧的一扇月亮门走去。
周大福被噎了一下,低头应了声“是”,不再阻拦,但眼神如冷电,再次钉在林昭背上。
林昭只作不知,提起空了的紫檀匣,跟在萧铭和胡三身后。胡三推开月亮门,后面又是一条曲折的回廊,通向一座独立的、外观朴拙的两层小楼。楼前守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健仆。
萧铭示意开门。厚重的包铁木门被推开,里面光线略显昏暗,窗户都蒙着细纱。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樟脑、檀香、以及各种金属、玉石、木质器物气息的味道涌出。楼内空间颇大,依墙立着多宝格和箱柜,上面琳琅满目,摆满了各色器物,金银玉器、瓷器漆器、古玩字画,不一而足,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发着光。
萧铭显然对此地颇为自得,随手拿起一件玉壶春瓶,对林昭道:“瞧瞧,前朝官窑的,釉色如何?”又指着一尊铜鎏金的佛像,“这个,据说是西域来的高僧开过光的。”
林昭一边附和着赞叹,目光却飞快地扫过那些多宝格和箱柜。她在寻找可能存放玉佩,或者……其他更敏感物品的地方。
萧铭炫耀了一阵,似乎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对胡三道:“你陪徐先生看看,我出去透口气。”说罢,竟自顾自转身出去了,把林昭留给了胡三。
胡三脸上那点矜持的笑淡了些,公事公办地道:“徐先生请随意看,若有疑问,可问我。只是……莫要上手,只看便好。”
“自然,自然。”林昭应着,开始在库房内缓缓踱步。她看得很仔细,但真正的心思,却在观察库房的格局和守卫情况。靠北墙有一排上了重锁的紫檀木立柜,看起来最为紧要。窗户都是内锁,且装有细密的铁栅。地面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多宝格中层一个不起眼的黑漆螺钿小匣上。匣子没有上锁,只是扣着。在一堆金玉器皿中,它显得过于朴素了。
“胡管事,”林昭状似随意地指着那小匣,“这匣子样式古雅,里面装的可是印章?”
胡三瞥了一眼,道:“那是些旧玉佩、闲章,世子爷平日不常戴的。”
玉佩!林昭心头微动,脸上却不动声色:“哦?小可对古玉也略有钻研,不知可否……开眼一观?只看,绝不上手。”
胡三犹豫了一下,见林昭态度恳切,又想着世子爷方才的吩咐,便走过去,取下那小匣,放在旁边的空几上,打开了盖子。
里面铺着红绸,果然散放着七八块玉佩,有蟠龙的,有瑞兽的,有花鸟的,玉质有好有差。林昭的目光,立刻被其中一块吸引——那是一块翡翠玉佩,雕着螭龙穿云的图案,水头尚可,但绿色不算顶阳,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沉郁。螭龙的形态、云纹的样式……与当票上残留的模糊描述,以及她记忆中某些图样,隐隐吻合。
就是它!
林昭的心脏砰砰跳了起来。她强自镇定,凑近些细看,口中啧啧称赞:“这块螭龙佩,翠色虽非极品,但雕工流畅,螭龙姿态矫健,应是有些年头了。只是……”她顿了顿,故作疑惑,“这玉佩边缘,似乎有一道极细微的……裂璺?像是曾经摔碰过,又或是……被硬物撬压过?”
她说得含糊,眼睛却紧紧盯着胡三的反应。
胡三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白了一瞬。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那块玉佩,干笑道:“徐先生眼力真好。这玉佩……早年世子爷佩戴时,不慎掉落过一次,是有些微瑕。不碍事,不碍事。”说着,就要伸手去合上匣盖。
就在这时,库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萧铭略显气急败坏的声音:“胡三!胡三!出来!”
胡三手一抖,顾不得合盖,连忙应声:“奴才在!”匆匆对林昭说了句“先生稍候”,便疾步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库房的门。
门合拢的瞬间,林昭听到外面萧铭压低了声音、却依然能听出惊怒的质问:“……静思堂那边怎么回事?!怎么扯上人命了?!沈相的人刚来过……父亲让我最近安分点……那玉佩呢?!赎回来了没有?!赶紧处理干净!”
静思堂!沈相!玉佩!处理干净!
几个关键词像惊雷一样在林昭耳边炸响。她终于将几件事串了起来:荷花池发现的尸体手里握着静思堂(沈砚舟别院)的腰牌;礼亲王府急于赎回的螭龙玉佩;萧铭此刻的惊惶;还有虎符失窃案中,那些试图将嫌疑引向多方(包括礼亲王府)的错综线索……
一个可怕的猜测浮现:沈砚舟是否在利用虎符失窃案,同时打击萧凛和礼亲王府(二皇子)?甚至,可能连北狄箭镞,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用来将水搅得更浑,同时为自己进一步掌控军权制造借口?而礼亲王府,或许并非主谋,而是被拖下水、甚至是被陷害的一方?那块螭龙玉佩,可能就是沈砚舟用来引诱或控制礼亲王府某个人的“饵”?
时间紧迫,容不得细想。库房里只剩下她一人。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口,确定无人窥视,然后以极快的速度,从袖中滑出一个小小的、裹着软布的印泥盒和一张极薄的、半透明的薛涛笺。她轻轻拿起那块螭龙佩,在印泥上按了一下,又迅速在薛涛笺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翡翠纹路的印痕。然后将玉佩放回原处,印泥和薛涛笺收回袖中,整个过程不过两三息功夫。
刚做完这些,门就被推开了。胡三走了进来,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他勉强对林昭笑了笑:“徐先生,实在抱歉,府中有些急事,世子爷今日不便再招待了。您看……”
“无妨无妨,府上事务要紧。”林昭立刻接口,神色如常,“小可已大开眼界,受益匪浅。今日便不打扰了。”
胡三巴不得她快走,连忙引着她出了库房,穿过回廊,径直往侧门方向去。一路上,气氛明显比来时更紧绷,遇到的仆役也都行色匆匆,眼神躲闪。那个周大福不知何时又出现了,远远地跟了一段,目光冰冷地目送着林昭走出侧门。
黑漆侧门在身后再次沉重地合拢,将王府内那一片令人窒息的奢华与隐忧隔绝开来。林昭站在巷子里,午后的阳光直射下来,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深深吸了一口外面自由的、带着尘嚣的空气。
袖中,那张薄薄的薛涛笺贴着皮肤,微凉。上面那个翡翠螭龙佩的印痕,是她今日冒险最大的收获,也是指向真相的一块重要拼图。
她抬头看了看天,碧空如洗,只有几缕淡淡的云丝。是个好天气。
可她心里清楚,京城上空无形的阴云,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汇聚拢来。静思堂的阴影,已经悄然笼罩。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巷口站了片刻,仿佛在辨认方向。目光却似无意地扫过巷子对面一个卖针线的摊子,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正低头纳着鞋底。
然后,她转身,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身影很快汇入街上熙攘的人流,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