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房的光线,在午后变得有些古怪。南窗透进的天光是惨白的,没什么温度,斜斜地打在书桌上,将那本摊开的盐务册子照得半边明晃晃,半边沉在阴影里,像一张阴阳脸。空气里有新糊窗纸的浆糊味,炭盆散发的微弱暖气,还有…墨汁、旧纸和陈年灰尘混合的、书房特有的那种沉闷气息。
姜宁坐在书桌前,已经维持同一个姿势快一个时辰了。她手里拿着那本册子,指尖却不在翻动,而是极轻、极慢地,在封皮内侧靠近装订线的位置,反复摩挲。眼睛微微眯起,瞳孔适应着光线的变化,目光锁定的,正是那行只有在特定角度下才能勉强辨识的、淡得几乎要化开的划痕。
划痕很浅,像是被什么尖锐但光滑的东西(比如精心打磨过的指甲,或特制的骨签)轻轻划过。痕迹的走向并非随意,而是几个简练的、似乎有规律的符号组合。她努力在脑中勾勒、复现。
第一个,是一个向左下方倾斜的短竖,末端带一个极小的勾,像是“√”的变形,但更潦草。第二个,是一个小圆点,位置偏右上方。第三个,像是个躺倒的“S”,但中间扭折的角度更锐利。第四个,则是一道极短的横线,微微上扬。
这四个符号,以一种紧凑而怪异的方式排列在一起。最让她心跳加速的是,那个躺倒的“S”形符号的中间扭折处,隐约能看到一个极其微小的、类似花瓣分裂的痕迹——虽然简略到几乎失真,但那种分叉的结构感,与她记忆里张启明密信上那个神秘标记,以及她凭记忆还原的“赵德明”文书墨点中心的放射纹,有着某种令人不安的相似性!
这不是无意划痕。这是一种标记。一种…加密的标记?
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轻,仿佛怕惊动了这行沉睡在纸页深处的秘密。王玦(或替身)将这本册子交给她,是真的没留意到这个角落的“瑕疵”,还是…这本就是一种测试?测试她能否发现,或者,测试她对这类标记的反应?
她不能表现出任何异样。至少现在不能。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册子内页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上。王玦要的是她对“账目不合常理”之处的标注和分析。这是她目前能光明正大留在这里、接触更多信息的护身符。
她开始动笔。笔尖蘸墨,在另一张干净的纸上,工整地写下第一条疑问:“淮北盐场甲子年产量,与乙丑年相较,下降半成,然同年漕运记录显示淮北无大灾,灶户籍册亦无显着变动,此降似非常理。”
写的是表面疑点,用的是最稳妥的“常理”推断。但她的大脑,却在同时高速运转着另一件事——如果那个划痕标记是一种密码或暗记的一部分,那么,这本册子内部,是否还隐藏着其他用类似方式加密的信息?
她开始用一种更隐蔽的方式翻看册子。不再逐行细读数字,而是快速浏览每一页的边角、页眉、页脚、行与行之间的空隙、数字与文字衔接的空白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筛子,过滤着一切看似无关的墨点、污渍、纸张纹理的异常。
一个时辰过去,除了那处封皮划痕,她一无所获。册子内页干净得近乎刻意,连个多余的墨点都没有。
难道标记只是孤例?或者,加密的信息根本不在这些“明账”上?
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西厢房简陋的书架。架上除了几本常见的《千家诗》、《算法统宗》之类的普通书籍,还堆放着一些似乎是前任使用者留下的、未来得及处理的废旧文书和账册。大多是外院一些无关紧要的采买记录、仆役月钱发放之类的杂项,积着厚厚的灰。
就在她准备收回目光时,书架底层,一沓用麻绳捆扎的、纸张颜色明显更黄更脆的旧账册边缘,一点不同寻常的痕迹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小片深褐色的、不规则的污渍,像是茶水或药汁泼洒后留下的。但在那污渍边缘,似乎有被刻意晕染开、形成特定形状的迹象。
她心中一动,起身走过去,忍着灰尘的呛人气息,小心地抽出那沓旧账册。账册封面写着“丙寅年外院杂物采买录”,确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她快速翻到有污渍的那一页。
污渍在页面左下角,已经干涸发硬。乍看只是寻常的污迹。但她用手指轻轻触摸污渍的边缘,能感觉到一些极细微的、凹凸不平的颗粒感——这不是单纯液体晕染能形成的。她将账册拿到窗前,对着光,变换角度。
在某个角度下,污渍边缘那看似随意的晕染纹路,隐约构成了一个扭曲的、不完整的图案,其线条的走向…与封皮划痕中那个“躺倒的S”形符号,竟有几分呼应!
她的心跳再次加速。这绝不是巧合!
这旧账册,与王玦给的新盐务册子,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可能使用了同一种隐秘的标记系统!这标记可能用于标识经手人、验证真伪、指示关联,或者…标记需要加密处理的内容!
她强压下立刻深入研究的冲动,将那本旧账册也拿回到书桌上,与盐务册子放在一起。然后,她继续在盐务册子上“勤恳”地标注第二条、第三条疑问,笔迹依旧平稳。
但她的心思,已经完全聚焦在这两本册子之间可能存在的隐秘联系上。旧账册是“丙寅年”的,距今至少三年以上。盐务册子记录的是近三年。时间有重叠。标记系统可能一直在使用。
谁在使用?王玦?还是王氏内部某个更隐秘的群体?这标记,与“影子”有关吗?
她需要更多样本!需要看到更多带有这种标记的文书,才能分析其规律,甚至尝试破译!
接下来的两天,姜宁白天“专心”处理盐务册子,按时交出标注了七八处“疑问”的纸张,态度恭顺,问题也都停留在“常理”层面,让前来查看进度的钱管事和王珣(王玦再未亲自露面)挑不出什么错处,甚至对她“踏实细致”的表现略有嘉许,伙食待遇也悄悄好了些。
但每到夜晚,待送饭的仆役离开,门外守卫换班后相对松懈的时段,她便开始了真正的“工作”。
西厢房的旧书架被她彻底清理了一遍。每一本旧书、每一沓废纸都被小心翼翼地翻阅、触摸、对着灯光反复检视。她寻找着一切可疑的痕迹——不寻常的墨点、划痕、污渍、纸张的异常厚度或粘贴痕迹、装订线的特殊处理…
收获比她预想的要多,也更令人心惊。
她在几本不同年份、记录不同事务(田租、铺面租金、甚至是一些人情往来的礼单)的废旧文书中,陆续发现了类似的隐秘标记。有的也是划痕,有的是极淡的、用特殊药水书写又干涸后留下的几乎看不见的印迹(需要哈气湿润后才能勉强显出轮廓),有的则是隐藏在装订线内侧、用针尖刺出的微小孔洞组成的简单图形。
这些标记的复杂程度和出现位置各不相同,但核心的符号元素——那个变形的“√”、小圆点、扭曲的“S”以及短横线——以及它们所传递出的那种简洁、冷硬、非自然的线条感,却是一脉相承。
这绝对是一个系统!一个在王氏内部(至少在外院及与王玦相关的领域)使用了不短时间的秘密标识系统!
她将所有发现的标记,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简图,秘密记录在一张极薄的、可以藏在头发或衣缝里的绢布上。同时,她也开始留意,哪些人、在什么时间、会接触这些带有标记的文书。
她发现,除了正常的管事、账房经手外,有一个特殊的人物,会定期、安静地出现在外书房附近,并带走或送来一些不经过普通仆役传递的、封装严密的信件或小匣子。
那是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哑仆。他总是低着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裳,身形干瘦,脚步轻得像猫。他耳朵似乎也不太好,对别人的呼唤毫无反应,只对特定几个人(比如王珣、钱管事,以及…偶尔出现的王玦身边的亲随)的手势有回应。他沉默地来,沉默地去,像一道没有温度的灰色影子。
姜宁曾“偶然”在廊下与他擦肩而过。距离很近时,她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极淡的、微涩的、类似某种金属和草药混合的气味,与他粗糙朴素的衣着格格不入。更重要的是,她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和食指内侧,有极其厚实的老茧,那不是干粗活能形成的,更像是…常年使用某种特定工具(比如刻刀?细锥?)磨出来的。
这个哑仆,绝不简单。他很可能就是这些隐秘标记的传递者,甚至…是制作或辨识这些标记的关键人物之一!
就在姜宁大致摸清哑仆每隔三天会在傍晚前来外书房、且通常独自行动的规律时,萧凛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再次传来了消息。
这次的信息更简短,却更惊心动魄:“确认‘影子’网络存在,王家、李家皆有,共用部分‘信物’或‘标记’以取信。沈近有异动,似在排查内部。务必谨慎,暂停一切主动探查,专注自保。”
共用标记?姜宁看着绢布上自己绘制的那些符号,寒意从脊椎升起。如果这标记系统不仅仅是王氏内部使用,而是与沈砚舟,甚至其他世家共享的“信物”,那么其背后隐藏的网络和秘密,恐怕庞大得超乎想象!
而沈砚舟在排查内部…是因为王氏内讧?还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
她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小心。但哑仆这条线,已经近在眼前。放弃,太可惜;继续,风险巨大。
她决定,再观察一次哑仆的行动,如果确认安全,便尝试一个极其轻微的、不会引起警觉的“接触”,比如,在他必经之路上,“不小心”遗落一件无关紧要但带有她刻意留下的一点“信息”的小物件(比如一张写有无关数字、但折叠方式特殊的废纸),观察他的反应。这能帮助她判断,哑仆是否真的对这类“异常”敏感。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三天傍晚,哑仆如期而至。姜宁早早计算好时间,在他通常经过的一段僻静回廊拐角,假装伏案工作后出来透气,“不小心”将袖中一张揉皱的、写着几个无关数字的纸团“遗落”在廊柱下的阴影里。然后她快步离开,躲在更远处的花窗后,屏息观察。
哑仆果然按时出现,脚步无声。他走到回廊拐角,脚步似乎顿了一下——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他那总是低垂的头,似乎微微偏了偏,浑浊的眼睛朝纸团所在的方向,极快地扫了一眼。
就只是扫了一眼。
然后,他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脚步丝毫未停,径直走了过去,消失在通往外书房的小径尽头。
姜宁的心却沉了下去。
不对。正常人,哪怕是个聋哑仆役,路过时看到地上有个纸团,哪怕不捡,眼神也会本能地停留一下,或者脚步会有个微小的避让。但哑仆的反应太“正常”了,正常到…像是刻意忽略了那个本应引起一点点注意的“异常”。
他注意到了。但他选择无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训练有素,不会对任何计划外的“意外”做出反应?还是…他察觉到了这可能是个试探?
无论是哪种,都说明这个哑仆,比她想象的更警惕,也更危险。
她悄无声息地退回西厢房,心中警铃大作。自己可能已经引起了这个关键人物的注意,尽管可能只是一丝疑云。
她需要立刻将最新的发现和警告传递给萧凛。同时,她必须调整策略。哑仆这条路暂时不能走了,至少不能用这种直接的方式。
她将记录标记的绢布和最新判断,用密码写在一张薄如蝉翼的米纸上,卷成细条,藏进一支用空了的旧毛笔笔杆之中——这是萧凛给她的备用紧急传递方式之一,需要借明日允许她去外院库房领新纸张的机会,将笔混入一批需要处理的废旧文具中,由特定的人取走。
做完这一切,窗外天色已彻底黑透。寒风刮过屋脊,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什么东西在哭。
姜宁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房梁。
标记系统、哑仆、影子网络、沈砚舟的排查…碎片越来越多,但拼图的全貌依然隐藏在浓雾之后。她像是一个在雷区边缘摸索前行的人,每一步都可能触发未知的杀机。
盐务册子上的疑问快要标注完了,王玦(或替身)很快会召见她。下一次见面,她该如何应对?是继续扮演懵懂,还是可以稍微透露一点点“ deeper”(更深层)的发现,以换取更进一步的信任和接触更核心机密的机会?
风险与机遇,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就在她反复权衡时,寂静的深夜里,外院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短促、又戛然而止的闷响,像是重物坠地,又像是什么东西被用力捂住。
随即,一切重归死寂。
连风声,似乎都停了一瞬。
姜宁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耳朵竖了起来。但那声闷响之后再无动静,仿佛只是她的幻觉,或是深宅大院里某个不值一提的意外。
可她知道,那不是幻觉。
这王氏大宅的夜晚,从未真正平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