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镇小学的教室染成橘红色时,林正宏还在修补最后一张松动的课桌。螺丝刀拧到第三圈,听见走廊里传来孩子们喧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只剩老槐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他直起身捶了捶腰,刚要收拾工具包,眼角余光瞥见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还坐着个小小的身影。
是阿杰。
林正宏放轻脚步走过去,看见男孩正趴在桌上,手里攥着半截铅笔,在皱巴巴的草稿纸上涂涂画画。纸页上画着三个火柴人,两个站在两边,中间那个小小的,被空白的圆圈圈住。“阿杰,怎么还不回家?”他蹲下来,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和缓。
阿杰的肩膀猛地一缩,铅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洞。他飞快地把画纸揉成一团,塞进桌肚里,头埋得更低,声音像蚊子哼:“我……我等奶奶来接。”
林正宏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六点半。昨天张奶奶说过,她每天五点半就会来接阿杰。他没戳破,只是从工具包里翻出本皱巴巴的绘本——那是晓冉落在车上的《爷爷一定有办法》,封面画着个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我给你读个故事吧?等你奶奶来。”
阿杰的手指抠着桌沿,指甲缝里还沾着铅笔灰。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
林正宏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翻开绘本。“从前有个小男孩叫约瑟,他刚出生时,爷爷给他做了一条奇妙的毯子……”他读得很慢,刻意模仿晓冉讲故事时的语气,偶尔还会模仿爷爷的声音。阿杰一开始只盯着自己的鞋尖,后来慢慢抬起头,眼睛落在绘本的插图上。
读到约瑟的毯子旧了,爷爷把它改成外套时,阿杰突然小声问:“东西坏了,真的能改成新的吗?”
林正宏愣了愣,随即笑了:“当然能。你看,就像咱们昨天修的那把椅子,松动的腿拧紧了,又能坐好多年。”他指了指教室前排那把刚修好的木椅,椅腿上还留着新钉的钉子印。
阿杰的眼神暗了暗,又低下头:“那……人走了,还能回来吗?”
这句话像块小石头砸在林正宏心上。他合上书,看着男孩单薄的肩膀,想起老校长说过,阿杰的爸妈去年离婚后,爸爸去了南方打工,妈妈改嫁到邻镇,很少来看他。“阿杰,你想爸爸妈妈了?”
阿杰的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砸在裤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咬着嘴唇不说话,肩膀一抽一抽的。林正宏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他。男孩接过纸巾,却不擦眼泪,只是攥在手里,指节都攥得发白。
“我爸走的时候,说过年就回来带我区买遥控车。”阿杰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可是去年过年,他只打了个电话,说工地忙。我妈……我妈上个月来学校看我,给我买了件新衣服,可是她走的时候,我看见她跟那个叔叔牵手了。”
林正宏的心揪得慌。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爸妈忙着做生意,经常把他一个人锁在家里,他也是这样,抱着玩具车坐在门口等,等得睡着了也没人回来。“阿杰,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也经常一个人在家。”他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背,“我爸总说等他赚够钱,就带我去游乐园,可是直到他去世,我们也没去成。”
阿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他:“林叔叔,那你难过吗?”
“难过啊。”林正宏点头,“但是后来我发现,就算有些人不能一直陪着我们,他们留下的东西还在。比如我爸送我的第一个变形金刚,现在还在我老家的柜子里。就像约瑟的爷爷,虽然毯子变成了外套、背心,可爷爷的爱一直都在。”
阿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从桌肚里掏出那个揉皱的纸团,慢慢展开。画纸上的三个火柴人,两个的手被他用铅笔重重地涂成了黑色。“我想画爸爸妈妈和我一起放风筝,可是……我画不好他们的手。”
林正宏拿过他手里的铅笔,在纸上添了一根长长的风筝线,把三个火柴人的手连在一起。“你看,这样他们就拉着同一根线了。不管在哪里,你们的心都是连在一起的。”
阿杰看着画纸上的风筝线,突然笑了,虽然眼睛还是红的,嘴角却翘了起来。“林叔叔,你画得真丑。”
“哈哈,确实不如晓冉画得好。”林正宏也笑了,把绘本递给阿杰,“这本借你看,明天记得还我。”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传来张奶奶的声音:“阿杰!你怎么还在这儿?急死奶奶了!”张奶奶拄着拐杖走进来,看见林正宏,脸上露出歉意,“林先生,真是麻烦你了,我今天去地里摘菜,忘了时间。”
“没事张奶奶,我正好在修课桌,陪阿杰读了会儿故事。”林正宏站起身,帮阿杰把书包背上。
阿杰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小声对林正宏说:“林叔叔,明天你还来吗?我想再听你讲故事。”
“来,明天我早点来。”林正宏笑着点头。
看着阿杰和张奶奶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林正宏才收拾好工具包往家走。路过镇口小卖部时,王老板正在关卷帘门,看见他,主动打招呼:“林先生,刚从学校回来?”
“嗯,修了几张课桌。”林正宏停下脚步。
王老板挠了挠头,从柜台里拿出一包奶糖,递给他:“这个你拿着,给阿杰那孩子吃。上次冰柜的事,多亏了你。”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听说那孩子……家里不容易,你多照顾着点。”
林正宏接过奶糖,心里暖暖的:“谢谢你,王老板。我会的。”
回到老宅院时,晓冉正在院子里摆碗筷。看见他手里的奶糖,好奇地问:“爸,你买奶糖干嘛?”
“王老板给的,明天带给阿杰。”林正宏把奶糖放在桌上,“今天在学校碰到阿杰了,他一个人留在教室画画。”他把阿杰的事跟晓冉说了一遍。
晓冉的眼圈立刻红了:“那孩子也太可怜了。爸,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学校吧,我把我的水彩笔带给阿杰,教他画风筝。”
“好啊。”林正宏笑着点头,看着女儿一脸认真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欣慰。他想起刚到清溪镇时,镇民们的疏离和防备,而现在,王老板会主动给孩子送糖,晓冉会心疼陌生的小男孩,这点点滴滴的变化,就像黑暗里的微光,慢慢汇聚起来。
第二天一早,林正宏和晓冉拎着水彩笔和绘本,早早来到镇小学。阿杰已经在教室里了,正趴在桌上看那本《爷爷一定有办法》。看见他们进来,眼睛一下子亮了。
“林叔叔!晓冉姐姐!”阿杰站起来,手里还攥着那本绘本。
“阿杰,看我给你带什么了!”晓冉把水彩笔递给他,“我们今天一起画风筝好不好?”
“好!”阿杰用力点头,接过水彩笔,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的颜色鲜艳夺目,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画笔。
林正宏搬来一张桌子,放在教室门口的阳光下。晓冉铺开画纸,教阿杰调颜色:“你看,把黄色和蓝色混在一起,就能调出绿色,像树叶一样。”阿杰学得很认真,小脸上满是专注。林正则坐在一旁,翻着另一本绘本,时不时抬头看看他们,嘴角挂着微笑。
上课铃响的时候,阿杰已经画好了一只五颜六色的风筝,风筝线的另一头,牵着三个手拉手的小人。“林叔叔,晓冉姐姐,你们看!”他举着画纸,兴奋地喊。
“画得真好看!”林正宏竖起大拇指,“比我画的强多了。”
晓冉帮他把画纸吹干,贴在教室的墙上:“以后我们每周都来教你画画好不好?”
阿杰用力点头,眼睛里闪着光。上课铃响了,他回到座位上,却时不时回头看墙上的画,嘴角一直翘着。
林正宏和晓冉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走到校门口时,看见张奶奶提着一篮鸡蛋走过来。“林先生,晓冉姑娘,”张奶奶把鸡蛋塞到林正宏手里,“这是我自家鸡下的蛋,你们拿着吃。阿杰昨天回来跟我说,你们陪他讲故事,还帮他画画,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张奶奶,您太客气了,我们就是顺便陪陪孩子。”林正宏推辞着。
“拿着拿着!”张奶奶不由分说地把鸡蛋塞给他,“阿杰这孩子,自从他爸妈走了,就很少笑了。昨天晚上,他抱着那本绘本看了半宿,还跟我说要把画贴在墙上,让爸爸妈妈回来的时候能看见。”张奶奶的声音有些哽咽,“真是麻烦你们了。”
林正宏看着手里的鸡蛋,又看了看教室里阿杰坐的方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有些东西,比金钱更珍贵,比财富更温暖。就像这篮新鲜的鸡蛋,就像孩子脸上久违的笑容,就像绘本里那句“爷爷一定有办法”——只要心里有爱,有牵挂,再难的事,也一定有办法。
离开学校的路上,晓冉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嘴里哼着儿歌。林正宏跟在后面,手里提着鸡蛋,心里盘算着明天要带什么绘本给阿杰。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地上,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他突然觉得,这清溪镇的阳光,比城里的任何光芒都要温暖,都要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