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蚊子在耳边嗡嗡转,林正宏翻了个身,床垫发出“吱呀”的响。他摸过手机按亮,凌晨两点十七分。身旁苏婉的呼吸很轻,晓冉抱着的油灯摆件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
他悄声爬起来,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书房桌上还摊着赵明留下的“修行笔记”,上面画满歪扭的符号,像极了骗子脸上虚伪的笑。林正宏抓起笔记想扔进垃圾桶,手指却顿住——纸页间夹着那张写着警察电话的纸条,小卖部老板的字迹歪歪扭扭,“张婶儿子,县城派出所”几个字被他攥得发皱。
“追钱吗?”他对着空荡的书房自言自语,“追回来又能怎样?再找下一个赵明?”
窗外的蝉鸣突然停了,院子里的老槐树影晃在窗纱上,像张模糊的网。林正宏抓起件外套套上,轻轻拉开房门,晚风带着泥土味扑进来,比空调风凉得真切。
清溪镇的夜路没路灯,只有几家窗户还亮着昏黄的光。他沿着青石板路往前走,鞋底碾过白天被孩子们丢弃的糖纸,发出细碎的响。走到镇口小卖部时,卷帘门紧闭,王哥白天说的“张婶儿子”在他脑子里转了又转,最终还是被他晃了晃头甩出去。
不知走了多久,鼻尖突然飘来粉笔灰的味道。林正宏抬头,镇小学的铁门在月光下泛着锈色,里面那栋破旧的教学楼里,竟有一扇窗还亮着灯。
是老校长的办公室。
他犹豫着推了推铁门,“吱呀”一声,门没锁。林正宏放轻脚步走进去,教学楼的楼梯板踩上去“咚咚”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走到二楼走廊尽头,那扇亮灯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翻书页的沙沙声。
“老校长?”他轻轻敲门。
里面的声音顿住,随即传来老校长的声音:“谁啊?进来吧。”
林正宏推开门,老校长正坐在堆满作业本的桌前,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手里拿着红笔。桌上的台灯是那种最老式的白炽灯泡,光晕不大,刚好罩住摊开的作业本和他布满皱纹的手。
“林先生?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老校长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睡不着,出来走走。”林正宏走到桌旁,看到作业本上密密麻麻的红批注,“您还在批改作业?”
“明天要发下去,孩子们等着订正呢。”老校长拿起一本作业本递给他,“你看,这是阿杰的,字写得比以前工整多了。”
林正宏接过本子,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阿杰”两个字。翻开第一页,拼音本上的“b”和“d”还偶尔会写反,但每一个错处旁边都有个小小的红圈,圈旁画着个笑脸。最后一页的空白处,阿杰画了个火柴人,旁边写着“林叔叔”。
他的喉咙突然发紧,把作业本放回桌上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台灯的金属底座,烫得他缩了一下。
“灯太旧了,瓦数高,容易烫着。”老校长笑着把台灯往自己这边挪了挪,“以前还有个日光灯,上个月坏了,镇上电工说零件不好买,就先凑合用这个。”
“我明天去县城买个新的来。”林正宏脱口而出。
老校长摆了摆手:“不用,等开学了镇上会统一修。再说这灯也挺好,亮堂。”他拿起红笔继续批改作业,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清晰的痕迹,“你是不是还在想白天那事?”
林正宏一愣,随即点头:“嗯,有点绕不过来。”
“来,帮我个忙。”老校长没继续说,而是指着桌角的一摞作业本,“把这些按学号排好,我眼睛花,排着费劲。”
“好。”林正宏搬了把椅子坐在桌旁,拿起作业本。每个本子的封面上都写着学号,他按照数字顺序一一排好,指尖划过那些稚嫩的字迹,心里的混沌好像被这重复的动作磨掉了一些。
“您守着这所学校多少年了?”他突然问。
“四十年喽。”老校长的笔没停,“我刚来时,这学校还是土坯房,下雨就漏。后来镇上凑钱盖了这栋砖房,虽然旧了点,但比以前强多了。”
“没想过离开?”
“走了孩子们怎么办?”老校长抬头看他,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你看阿杰,爸妈在外地打工,跟着奶奶过;还有毛豆,家里就他和爷爷;还有……”他数着班上的孩子,每个孩子的情况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们需要人看着,需要人陪他们读书写字。”
林正宏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老校长。他的头发全白了,额头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笔,可说起孩子们时,脸上的笑容却像孩子一样纯粹。这盏昏黄的台灯下,这个老人没有多少钱,没有多大权力,却活得比他这个曾经的千亿董事长要踏实得多。
“老校长,”他声音有些发颤,“我以前总觉得,有钱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我捐学校,捐基金,以为这样就是做了好事,就是找到了光。可到最后,学校成了烂尾楼,基金成了骗局,我连自己都找不到了。”
老校长放下笔,从抽屉里拿出个搪瓷杯,倒了杯热水递给他:“喝口水,别着急。”
林正宏接过杯子,热水烫得他手心发麻,却也暖得他心里一抽。
“林先生,你知道镇上的人为什么一开始不待见你吗?”老校长问。
林正宏摇头。
“因为你总把‘钱’挂在嘴边。”老校长说,“你想帮张奶奶修屋顶,开口就说给钱;你想帮学校,开口就说捐钱。不是钱不好,是你没明白,我们缺的不是钱,是真心。”他指了指桌上的作业本,“你看这些孩子,他们不在乎教室是不是新的,不在乎有没有新文具,他们在乎的是有人听他们说话,有人陪他们玩,有人在他们作业本上画笑脸。”
林正宏低头看着杯子里的热气,想起阿杰摔倒时喊的那声“林叔叔”,想起晓冉画里的灯,想起老校长蹲在地上修窗户的样子。这些画面像碎片一样在他脑子里拼凑,渐渐形成了一束模糊的光。
“我明白了。”他抬起头,眼睛里有了些光亮,“您是说,光不是靠钱买的,是靠真心做出来的。”
老校长笑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光不是大太阳,是星星点点的亮。你帮孩子捡一次摔倒的笔,陪老人聊一次天,给陌生人指一次路,这些都是光。”他指了指桌上的台灯,“就像这盏灯,虽然暗,可它能照亮我批改作业,能让孩子们第二天拿到订正后的本子,这就是它的光。”
“咚咚咚”,敲门声突然响起。
“校长爷爷,您还没睡啊?”门外传来张奶奶的声音。
老校长赶紧起身开门:“张婶?这么晚了怎么来了?”
张奶奶手里端着个碗,走进来说:“刚煮了点绿豆汤,想着您还在忙,给您送一碗。”她看到林正宏,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了点头,“林先生也在啊。”
林正宏站起来,有些局促:“张奶奶好。”
“哎,好。”张奶奶把碗放在桌上,“白天的事,是我不对,误会你了。”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里面包着些零钱,“这是你上次修屋顶的工钱,我一直没给你。”
“张奶奶,不用……”
“要的要的。”张奶奶把布包塞到他手里,“你帮我修了屋顶,就该拿工钱。以前是我糊涂,以为城里老板都不安好心,对不起啊。”
林正宏捏着布包,里面的硬币硌得他手心发疼,心里却暖得一塌糊涂。这是他来清溪镇后,第一次收到镇民主动给的钱,不是溢价的房租,不是翻倍的酱油钱,是带着温度的工钱。
“谢谢张奶奶。”他把布包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明天我还来帮您看看屋顶,再加固一下。”
“好,好。”张奶奶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我不打扰你们了,你们聊。”
张奶奶走后,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老校长喝着绿豆汤,林正宏帮他把排好的作业本摞整齐。
“老校长,”林正宏说,“明天我来学校帮忙吧。我帮您修窗户,帮孩子们搬桌椅,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老校长点点头:“好啊,正好明天要给孩子们发新书,你帮我搬一下。”
林正宏笑了,这是他来清溪镇后,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凌晨三点多,他从学校出来。铁门在身后关上,发出“咔嗒”一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布包和那张警察电话纸条,然后把纸条掏出来,撕成了碎片,扔进了路边的草丛。
钱追不追得回来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找到了该走的路。
回到家,苏婉还在睡。林正宏轻轻躺在她身边,看着晓冉抱着的油灯摆件,月光洒在上面,好像真的有微光在闪烁。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老校长办公室的那盏台灯,浮现出孩子们的笑脸,浮现出张奶奶递来布包时的样子。
这一次,他没有失眠。
天快亮时,他做了个梦。梦里,他和老校长、孩子们一起在学校里种树,晓雅拿着画具在旁边画画,苏婉在树下摆着茶水。阳光很好,风很轻,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那些笑容汇聚在一起,变成了一束耀眼的光,照亮了整个清溪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