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书局开业约半月后,一张墨迹新鲜的告示贴在了书局门旁的粉墙上,也托人散到了附近几处学子常聚的茶馆、会馆。
告示内容简洁明了:玲珑书局为拓展业务,精校典籍,特招募编修、校勘学徒若干。不限门第出身,唯才是举。一经录用,除每月固定薪俸外,另有勤绩补贴,提供住宿膳食,更有机会参与书局藏书整理、新书编撰等事务,表现优异者,书局可资助其科举或推荐至相关文馆任职。
这纸告示,在极度看重出身门第、科举正途的京城,尤其是对寒门学子而言,不啻于一道惊雷,又像是一线曙光。“不限门第,唯才是举”八个字,如同磁石,迅速吸引了众多家境贫寒却胸怀笔墨、苦无出头之路的年轻读书人。
短短数日,前来玲珑书局询问、报名者络绎不绝。书局门前一时竟有些门庭若市之感,引得左邻右舍纷纷侧目。
沈青梧并未亲自出面主持这最初的选拔。她聘请了一位致仕多年、学问扎实且为人方正的老翰林,坐镇书局一楼,负责初试。初试内容并不复杂,主要是考察基本的经义理解、诗文功底、文字书写以及应对谈吐,旨在筛掉那些纯粹滥竽充数或心术不正之辈。
而沈青梧自己,则隐在二楼书房那道细密的竹帘之后,面前放着一杯清茶,静静观察着楼下发生的一切。她的目光如沉静的湖水,缓缓扫过每一个应试者的面容、举止、神态。
前来应试者形形色色。有面色蜡黄、衣衫打着补丁,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的稚嫩少年,回答问题时声音发颤;也有自视甚高、言语间引经据典却空洞无物,眼神飘忽不定的浮夸之徒;更有一些年纪稍长,眉宇间带着被生活磨砺出的愁苦与焦虑,回答问题虽沉稳,却难免透着几分小心翼翼与讨好。
沈青梧的目光如同精准的筛子,过滤着这些面孔。她寻找的,不是最完美的,而是最有潜质、最符合她需求的“种子”。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几个人身上。
其中之一,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青年,名叫**顾北舟**。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浆烫得十分平整的青色布衫,身形清瘦,面容略显苍白,但一双眼睛却格外清亮有神,透着与其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轮到他时,他走到老翰林面前的案几旁,举止从容,执礼甚恭。回答老翰林关于《大学》中“格物致知”的理解时,他并未泛泛而谈,而是结合了前朝几位大儒的注解,条理清晰,层次分明地阐述了自己的看法,虽无惊人之语,但基础极为扎实,逻辑严密。当老翰林故意抛出一个关于《史记》某处记载矛盾的冷僻问题时,他略一思索,并未慌张,而是坦言自己对此处存疑,并提出了几种可能的解释,态度不卑不亢,显出良好的学识底蕴与冷静的头脑。
另一人,则让沈青梧微微讶异,那竟是个女子,名叫**柳明烟**。看年纪不过二八,穿着半旧不新的藕荷色衣裙,发髻简单,只簪着一支木钗。她眉目清秀,但眉宇间却锁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与周遭男性应试者相比,她的存在本身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轮到柳明烟时,她能感觉到楼下隐约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目光,但她挺直了背脊,步伐稳定地走上前。老翰林显然也有些意外,但并未为难,按例考校。柳明烟的一手簪花小楷秀丽工整,令人赏心悦目。被问及诗词时,她不仅背诵流利,更能对其中几首婉约词的意境、用典提出自己细腻独到的见解。更让沈青梧留意的是,在应对一些看似随意、实则暗藏机锋的杂学问题时,柳明烟表现出超越常人的细心与观察力,常能发现别人忽略的细节,并给出合理的推断。
还有一人,叫**韩青**,年纪似乎比顾北舟还大些,约二十出头。他身材敦实,面相憨厚,甚至有些木讷寡言。站在人群中极不起眼,回答问题也是言简意赅,绝不多说一个字。但当老翰林随口出了几道涉及田亩折算、粮米计量、银钱换算的杂算题时,这个沉默的青年几乎是在问题念完的瞬间,便报出了准确答案,速度之快,令人侧目。他对数字似乎有着天生的敏感和极强的记忆、心算能力。
沈青梧将这几个名字,以及另外两个在仪态、谈吐或某项专长上给她留下印象的年轻人,默默记在心中。她需要的,不是只会死读圣贤书、擅长八股文章的“标准”书生,而是有潜力、有特长、懂得变通、能适应复杂环境,并且因为出身寒微而更懂得机会珍贵、易于培养忠诚与归属感的人。顾北舟的沉稳与学识基础,柳明烟的细腻与坚韧,韩青的精准与实务能力,都正是她所看重的。
初试过后,共有十五人进入了复试。复试的地点,设在了书局后院那间静室之中。这一次,沈青梧亲自出面了。她换了一身素雅的常服,未着官袍,脸上覆着一层轻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眸。
复试的题目,由她亲自拟定,全然跳出了科举的范畴。有要求根据几段零散、矛盾的地方志记载,推断某地历史上可能发生过的灾害与社会变迁;有模拟书局接到一单刊印某官员诗文集、却发现其中存有明显谄媚权贵甚至隐射时政的句子时,该如何处理;还有要求根据给定的几组看似无关的市井物价、货运数据,分析近期可能的经济动向或潜在问题。
这些题目,考察的是信息整合能力、应变能力、原则立场以及对世情的洞察力。顾北舟依旧表现出色,他的分析稳健全面,考虑周详;柳明烟则展现了女性特有的细腻与联想能力,在某些细节关联上提出了独特的视角;韩青虽然对文字分析稍显吃力,但在数据梳理和计算推断部分,无人能及。
复试结束,沈青梧心中已有定论。最终,包括顾北舟、柳明烟、韩青在内的五名寒门学子,收到了玲珑书局的录用通知。当这五人怀着激动、忐忑与无限希望,踏进书局后院,正式成为其中一员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踏入的不仅仅是一处谋生的书坊,更是一个即将被卷入时代暗涌的起点。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沈青梧播下的种子,已然悄然落地,静待雨露滋养,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