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正月的寒风还带着腊月的余威,可新家峁打谷场上的热闹劲儿,已经把冬天的萧条赶得无影无踪。
天刚蒙蒙亮,摊主们就占好了位置——农妇们挎着编得密实的柳条篮,里头铺着软和的干草,鸡蛋一个个码得整整齐齐,像在篮子里又垒了个小窝;
工匠们在地上铺开洗得发白的粗布,赵木匠的桌椅板凳、孙铁匠的锄头镰刀、周大福的陶罐瓷碗,在晨光里闪着朴素的光。
最显眼的是妇女组的摊位。春娘带着七八个妇人,推着三辆崭新的独轮车——这是木工坊年前赶制出来的,轱辘包了铁皮,推起来吱呀声都清脆。
车上堆着小山似的肥皂和草纸,都用油纸包着,码得方正正。
肥皂是改良过的,加了桂花油,虽然还是灰扑扑的,但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香。草纸更是抢手货,造纸坊的老师傅琢磨了大半年,终于造出又软又韧的纸,吴先生试过后抚掌大笑:“此纸可比江南竹纸!”
还有个胆大的后生在场地角落支起了灶。大铁锅里熬着羊肉汤,真正的羊骨头,熬了一宿,汤色奶白,上面漂着翠绿的葱花和几片实实在在的羊肉。
一碗汤要价不菲——得用五个鸡蛋或者三尺细布来换,可那香味像长了脚,满场子乱窜,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打滚。
苏婉儿挎着篮子从家里出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她穿着一件新做的棉袄,靛蓝色的土布,领口和袖口绣了简单的缠枝纹——是前些日子跟刘婶学的,针脚还不算太匀,但配色雅致。
棉袄做得宽松,遮住了才两个月的身孕。早晨起来时有些反胃,她悄悄嚼了片姜,这会儿脸色才缓过来。
“慢点走。”李健跟在她身边,手里提着一布袋今年新收的小米,准备去钱庄换些流通券。见妻子脚步有些急,他伸手虚扶着,“不急,集市要热闹一整天呢。”
“我得去看看布摊,”苏婉儿声音轻柔,虽然来了三年,那点尾音还没改掉,“想扯几尺细布,给孩子做小衣裳。”
说这话时,她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手下意识地抚了抚还平坦的小腹。
李健笑了,眼神温柔。成亲两年,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新家峁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他有信心让妻儿过上好日子。
两人走到打谷场时,正赶上李大娘跟刘婶在较劲。李大娘挎着一篮子鸡蛋,想换块肥皂。
可刘婶的肥皂摊今天生意好,剩得不多了,她想换点别的:“鸡蛋我家有,想要块花布,闺女开春要出门子。”
李大娘急得直跺脚:“我上哪儿给你找花布去?这鸡蛋是今早刚捡的,你看,还温乎呢!”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出主意:“你先找春娘,春娘今天带了不少布来。”可春娘的布摊在场地那头,李大娘挎着鸡蛋挤过去,没准半路就磕破了。
苏婉儿看着这一幕,轻声对李健说:“要是流通券早些用起来就好了。”
“就快了。”李健握了握她的手。
这话不是安慰。年前腊月的那场集市,问题暴露得清清楚楚——新家峁的生产发展了,物资丰富了,可交易方式还停留在的老路上。李大娘那十个鸡蛋换一块肥皂的曲折经历,成了委员会上最生动的案例。
“咱们需要一种通用的交换媒介。”李健在正月初五的委员会上说得斩钉截铁,“不是朝廷那种会贬值的铜钱,是咱们自己的‘流通券’——只在联盟内部使用,凭券可以随时兑换粮食、布匹、盐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王石头第一个皱眉:“自己造‘钱’?这要是传出去……”
“不是钱,是券。”李健纠正,“就像粮票,就像借据。咱们有多少存粮,就发行多少券,一张券对应一升粮食,童叟无欺。”
吴先生捻着胡须,捻了半晌才开口:“防伪是大问题。还有信用——大家凭什么信你这张纸?”
这个问题李健早就琢磨透了。他摊开图纸,上面画着流通券的样式:特制的麻纸,造纸坊试验了十几次才成功,柔韧结实,浸水一时半会儿都不烂;吴先生设计的图案,“新家峁联盟”五个字周围环绕着稻穗,每一粒稻谷的排布都有讲究;三个印章——李健的盟主章、吴先生的鉴证章、仓库的物资章,缺一不可;还有手写的编号,从“甲字第一号”开始。
面额也设计得实用:一升券、一尺券、一斤券、一工券、一铁券。比例是死的,一工券抵十个工分,能换十升粮食;一铁券能换一斤铁料,值二十升粮。
“发行多少?”钱老倔问得实在。
“咱们仓库里现在有五万三千斤存粮,”李健账目记得清楚,“就先发行五万三千张一升券。有一斤粮,才发一张券,这叫‘准备金’,保证任何时候,拿券来都能换到粮食。”
这个方案在委员会上讨论了整整三天。反对的声音有,担心的声音更多,但李健一句“试试看,不行再改”把大家都说服了——这些年,他提出的新鲜点子,哪个不是从“试试看”开始的?哪个最后不是让大家的日子好过些?
正月初八,“通济钱庄”的牌匾挂起来了。赵小满——钱老倔那个做事一板一眼的侄子,被任命为掌柜。
小伙子紧张得一夜没睡,天没亮就坐在柜台后,面前摆着崭新的账本,手边的算盘擦得锃亮。
第一批流通券印出来了,五万三千张,整整齐齐码在钱庄库房的架子上。
赵小满看着这些纸片,心里直打鼓:真有人愿意把实实在在的粮食换成这些?
正月十五,元宵节,流通券正式发行的日子。李健站在打谷场中央的石碾上,手里举着一张一升券,纸张在晨风里哗啦作响。
“乡亲们!从今天起,咱们新家峁有自己的流通券了!”他的声音洪亮,穿透了集市上的嘈杂,“你把多余的粮食、物品存到钱庄,换成券。用这券,你可以买布,买盐,买农具,买你想买的任何东西!钱庄保证,任何时候,拿券来都能换回粮食——今天能换,明天能换,一年后还能换!”
下面嗡嗡的议论声像开了锅。有人摇头,有人疑惑,也有人跃跃欲试。
王石头第一个站出来。他扛来一袋玉米,整整一百斤,过秤,入库。
赵小满在账本上记下,然后从柜台里数出一百张一升券——崭新的纸片,还带着墨香和纸浆的清新气息。
王石头接过那沓纸,手有点抖。他先走到布摊,挑了十尺靛蓝细布,付了十张券;又到铁匠铺,换了把新锄头,三十张券;还剩六十张薄薄的纸片,揣进怀里,几乎没感觉。
“方便!真他娘的方便!”王石头的大嗓门响彻半个集市,“不用扛着粮食满场子转了!我这老腰可算解放了!”
榜样的力量立竿见影。虽然大多数人还在观望,但已经有胆大的开始尝试。李大娘卖了二十个鸡蛋,换了二十张券,直接去买肥皂——刘婶今天收券,因为她想去买盐。铁匠小刘打了两把菜刀,换了四十张券,转头就去羊肉汤摊,哗啦啦数出五张券,端走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蹲在路边喝得呼噜作响。
流通券像一股活水,让原本滞涩的交易一下子顺畅起来。集市上的讨价还价声少了,成交的速度快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轻松了——不用再为“你要什么换我的什么”绞尽脑汁了。
苏婉儿也换了些券。她把家里多余的小米换了五十张一升券,然后轻快地走在各个摊位间。在布摊前,她挑了块柔软的细棉布,浅黄色的,像初春的柳芽。
“给孩子做贴身小衣裳最好。”她轻声对李健说,付了八张券。又在杂货摊买了些针线,两张券。剩下的券仔细收进荷包里,那荷包是她自己绣的,鸳鸯戏水的图案,针脚细密。
李健看着她脸上浅浅的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婉儿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有了身孕,依然温婉持家。这样的日子,是他穿越到这个时代后,最初不敢想象的。
但问题还是来了,像春天土里冒出的草芽,一茬接一茬。
有人开始囤券。张三卖了粮食得了两百张券,一张不花,全锁进箱子里。他跟人嘀咕:“等往后粮食少了,这券就更金贵,现在存着,到时候能换更多!”这想法像野火,悄悄蔓延。
还有人动起了歪心思。李四——不是民兵队那个,是另一个手巧的——偷偷仿刻吴先生的鉴证章。第一次用假券去买盐,成功了;第二次胆子大了,拿十张假券去买布,被赵小满看出了破绽——真券的蓝色是特制的靛青,李四用的是普通染料,颜色浅了三分。
李健早有准备。对于囤积,他定了规矩:流通券每年“洗牌”一次,旧券换新券,旧券作废,防止有人把券埋地里等着升值。对于伪造,稽查队不是吃素的——郑小虎带着人,把李四揪出来时,那小子还在家里刻第二枚假章呢。
正月二十,打谷场上开了公审会。一百张假券扔进火堆,烧得噼啪响。李四跪在火堆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盟主,我糊涂!家里没盐了,娃吃饭没滋味……”
“没盐可以借,可以赊,不能造假!”李健脸色铁青,“今天你造假券,明天就有人造假粮,后天咱们新家峁的信用就全垮了!规矩就是规矩,坏了规矩,就得受罚!”
李四被罚没半年工分,打扫茅厕三个月。处罚重,但没人求情——大家都明白,这些纸片之所以有用,全凭背后的信用。信用垮了,券就是废纸。
流通券的信用,在这样严格的维护下,一点点建立起来。人们发现,这纸片真的能换到东西,而且比扛着粮食布匹方便多了。存粮的人越来越多,钱庄的仓库里,粮食堆成了小山,旁边是码放整齐的布匹、盐块、铁料。
孩子们把流通券当成了新玩具。狗蛋带着一群半大小子,在打谷场边上摆起了“小集市”,用树叶当券,石块当货物,学大人交易。“五张券换一把‘锄头’!”狗蛋举着块长条石头,喊得像模像样。
流通券很快超出了集市交易的范畴。工分可以兑换成券——干一天活,除了记工分,还能得几张券。
工匠们尤其高兴,韩师傅做了把雕花椅子,卖了八张工券,转头就给老伴买了块花布,给孙子买了两包麦芽糖。老汉捧着糖,眼眶有点湿:“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觉得手艺这么值钱。”
分工也细了。有人专门种粮,有人专门打铁,有人专门跑运输,都通过流通券交换劳动成果。生产效率肉眼可见地提高——每个人都可以专心做自己最擅长的事。
当然,新问题又冒出来了:物价会波动。丰收时粮食多,一升券能换一升半粮;歉收时粮食紧,一升券可能只换八合。固定的比例开始不合理。
李健调整了策略:基本比例不动,但允许市场调节。钱庄每天挂出“指导价”——一升券今日可换一升粮,或半尺细布,或三两盐。价格根据物资的丰缺浮动,像水一样,流到需要的地方去。
这办法更灵活。丰收时,大家愿意存券,因为知道券能保值;歉收时,手里有券的人可以换到急需的粮食。流通券不知不觉中,起到了调节物资、平抑物价的作用。
三个月后,李健让赵小满做了次统计。账本上的数字让人惊喜:联盟内部交易量比去年同期增加了三倍半,物资流通速度加快,生产效率提升了近四成。钱庄的储备充足,信用稳固,没有一张券兑换不出粮食。
吴先生捧着账本,看了半晌,长叹一声:“以前读《货殖列传》,只知‘钱者,泉也,流而不匮’。今日方见其真意——这流通券,真如活水啊。”
流通券的名声渐渐传开了。马家庄的马老爷派人来,想用粮食换些券,然后用券在新家峁买东西。
李健谨慎地同意了,但加了限制:外来的券只能买非紧要的货物——工艺品、小吃、普通布匹,不能买粮食、铁器、盐。而且每换十张券,要加收一张的“兑换费”。
即使这样,马老爷还是换了不少。因为他发现,新家峁的东西质量好,价格公道,用券买比用粮食换方便多了。
周边村子也有人效仿,有的甚至想发行自己的“村券”,可缺乏信用和管理,没几天就乱了套。最后,新家峁的流通券成了方圆几十里最硬的“通货”。
李健知道,流通券已经不只是新家峁内部的工具了,它成了这片区域经济活动的一部分。
他加强了管理,钱庄的账目每天公开,委员会的监督每月一次,确保新家峁的物资安全,确保流通券的信用不倒。
苏婉儿的孕吐渐渐减轻了。她开始给未出生的孩子准备小衣裳,浅黄色的细棉布裁成小小的衫子,针脚细密均匀。李健有时坐在一旁看她做针线,烛光映着她的侧脸,安静而美好。
“等孩子出生,咱们的日子会更好。”他轻声说。
苏婉儿抬起头,微微一笑:“现在就已经很好了。”她放下针线,手轻轻放在小腹上,“孩子生在好时候。”
崇祯五年的春天,新家峁的人们口袋里揣着流通券,脸上带着从容的笑容。
他们知道,只要肯干活,就能挣到券;有了券,就能换来想要的生活——也许是块花布,也许是碗羊肉汤,也许是给孩子的一包糖。这种确定性,在乱世里,比什么都珍贵。
李健站在打谷场边,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苏婉儿安静地站在他身边,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臂弯里。
集市上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子们的欢笑声,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喧闹。
流通券的纸张很薄,但它承载的东西很重——是信用,是希望,是一个越来越好的明天。
这些纸片在人们手中流转,像血液在身体里流动,让新家峁这个共同体,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苏婉儿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该回去了,我给你炖了汤。”
李健收回目光,看着妻子温婉的眉眼,点点头。两人并肩往回走,身后是热闹的集市,身前是炊烟袅袅的家。
这个冬天,虽然外面世道依然艰难,但新家峁的日子,正一天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