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庄的求救信是半夜送到的,送信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跑得鞋子都掉了,脚底板磨得跟新家峁刚出锅的烙饼似的——还是糊了的那种。
孩子一头栽进打谷场,被巡夜的民兵扶起来时,嘴里还念叨着:“黑……黑山帮……五十多人……围村了……”
李健被叫醒时,苏婉儿已经披衣起床了。她点亮油灯,看见李健眼睛还没完全睁开,但手已经下意识地去摸挂在墙上的地图。
“什么情况?”苏婉儿递给他外衣。
“周家庄被围了。”李健边穿衣服边说,“黑山帮那帮孙子,看来是铁了心要跟咱们过不去。”
委员会紧急集合。半夜三更的,打谷场上火把通明,委员们一个个睡眼惺忪——除了郑老汉,这老爷子觉少,精神头比二十岁小伙子还足。
“救不救?”李健开门见山。
“当然救!”王石头一拍大腿,把旁边的钱老倔吓得一激灵,“咱们答应过要互相照应,不能说话当放屁!”
郑老汉捋着胡子,冷静得像在分析明天该打几只兔子:“黑山帮五十多人,咱们民兵全去也就一百二,但得留人守村。最多能去八十人。八十对五十,有胜算,但伤亡免不了——毕竟咱们民兵训练了才几个月,土匪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老油条。”
吴先生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说:“救是要救,但不能硬拼。我建议声东击西,一路正面佯攻,一路绕后烧他们营寨。土匪都是乌合之众,一看老巢着火,肯定乱套。”
李大嘴一拍手:“这主意好!就跟咱们上次吓跑税吏一样——不过这次是真放火。”
李健看向苏婉儿。苏婉儿正快速在账本上写着什么,抬头说:“我算过了。如果咱们出兵,要准备三天干粮,药品若干,还有可能产生的抚恤金……大概需要动用联盟储备粮的十分之一。”
“该花就得花。”李健拍板,“郑叔,你带八十人,按吴先生的计划办。记住,以救人为主,击退就行,别追。”
郑老汉领命而去。李健站在村口送行,看着八十个青壮举着火把消失在夜色中,心里沉甸甸的。
苏婉儿走到他身边,轻声说:“会没事的。”
“但愿吧。”李健叹口气,“婉儿,你说咱们这么做,是不是太冒险了?为了一个刚加入联盟的村子,赌上咱们的精锐……”
“如果不救,联盟就散了。”苏婉儿说得很直白,“其他村子会想:周家庄求救你们都不管,那我们有事你们肯定也不管。到时候联盟名存实亡,黑山帮就能各个击破。”
李健看着她,月光下她的侧脸轮廓柔和但坚定。他忽然笑了:“婉儿,你比我想得还透彻。”
苏婉儿脸一红:“我……我就是算账算多了,习惯算得失。”
救援队出发后,新家峁进入备战状态。所有非战斗人员转移到后山藏身处——这是上次联盟成立后挖的,能容纳上千人。粮食、武器、重要物资也都藏进去了。
苏婉儿负责清点人数。她拿着花名册,挨个点名:“狗蛋?”
“到!”
“孙小丫?”
“到!”
“李大嘴?”她一愣,“李大嘴人呢?”
春娘一拍脑袋:“坏了!那家伙听说要去救人,偷偷跟去了!他说他要‘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土匪放下屠刀’!”
李健气得直跺脚:“这个李大嘴!等他回来我非……”
话音未落,了望塔上传来信号:救援队回来了,带着周家庄的人。
大家赶紧迎出去。打谷场上,郑小虎一脸得意:“李叔,成了!咱们按计划,佯攻加火烧,土匪乱成一团,咱们趁机把人都救出来了!”
他身后,周家庄一百多号人,个个灰头土脸,但眼睛里有光。周堡长——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扑通跪在李健面前:“李盟主,大恩不言谢!以后我们周家庄的人,生是新家峁的人,死是新家峁的鬼!”
李健赶紧扶他起来:“周堡长言重了。既然加入了联盟,就是一家人。”
周家庄的人被安顿下来。苏婉儿带着妇女组忙前忙后,安排住处,分发衣物,准备饭食。一直忙到天亮,才把所有事处理妥当。
回到窑洞,苏婉儿累得瘫在椅子上。李健递给她一碗热水:“辛苦了。”
苏婉儿接过,一口气喝完:“不辛苦。就是……就是觉得肩上担子越来越重了。原来只管新家峁三百人,现在加上周家庄,加上其他联盟村子,要管两千多人。”
“所以你得帮我。”李健在她对面坐下,“婉儿,我想正式任命你为联盟的总账房,总管所有村子的账目和物资调配。”
苏婉儿愣住了:“我?能行吗?”
“你不行谁行?”李健笑了,“那些账目,除了你,谁能算得清?那些物资调配,除了你,谁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苏婉儿想了想,点头:“好,我干。”
接下来的日子,联盟运转逐渐走上正轨。苏婉儿设计了一套“联盟账目系统”,每个村子发一个账本,记录收支,每月汇总到她这里。她还搞了个“物资调剂表”,哪个村子缺什么,哪个村子多什么,一目了然。
效果立竿见影。王村缺煤,赵屯多粮,苏婉儿一调配,问题解决。周家庄有铁匠,新家峁有铁矿,合作打制农具,效率翻倍。
李大嘴看了直咂舌:“婉儿姑娘,你这脑子怎么长的?这么多村子,这么多账,你管得过来?”
苏婉儿头也不抬:“李大哥,你要是少说点话,多干点活,我也能轻松点。”
李大嘴讪讪地走了。
十一月的陕北,寒风刺骨。这天,情报网络传来一个消息,让整个联盟炸了锅。
王二在延川大败官兵,杀了参将,队伍扩大到一万人。更震撼的是,他打出了“闯王”旗号。
“闯王?”李健看着简报,手有点抖,“不是李自成吗?怎么变成王二了?”
吴先生推了推眼镜——其实是用树枝做的简易眼镜:“李兄弟,历史这玩意儿,有时候就跟骡子似的,看着像马,其实是驴和马生的。”
李大嘴凑过来:“啥意思?”
“意思就是,可能跟你知道的不一样。”吴先生叹气,“我最近打听到,朝廷那边乱成一锅粥了。崇祯皇帝急得头发都白了——当然,他本来头发就不多。陕西巡抚上书说‘民变四起,剿不胜剿’,兵部尚书说‘粮饷不足,将士饥馑’,户部尚书更直接:‘没钱!’”
苏婉儿一边记录一边问:“那朝廷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加税呗。”吴先生摇头,“听说又要加‘剿饷’,每亩加一钱。还有‘练饷’,‘辽饷’……老百姓快被榨干了。”
李大嘴骂道:“这些当官的,就知道搜刮!他们知不知道,陕北现在是什么样?树皮都啃光了!我上次去县城,看见有人卖‘观音土饼’——那玩意儿吃下去拉不出来,活活胀死!”
气氛沉重。李健走到地图前,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陕北大地,如今烽烟四起。东边有王二,西边有黑山帮,南边有官府,北边……北边更乱,听说已经出了个“不沾泥”,也是个狠角色。
“各位,”他转身,“世道要变了。从现在起,咱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什么打算?”王石头问。
“活下去的打算。”李健说,“在这乱世中,活下去就是胜利。”
他让吴先生起草《乱世生存法则》。吴先生熬了一夜,写出个文绉绉的版本,被李健打回去重写:“要通俗!要易懂!要让不识字的老农听一遍就记住!”
第二版出来了,果然通俗:
一、囤粮,囤粮,还是囤粮——饿死比战死冤。
二、练武,练武,还是练武——打不过也得能跑。
三、团结,团结,还是团结——一个人是羊,一群人是狼。
四、情报,情报,还是情报——早知道一天,多活十年。
五、狡兔三窟——别把所有土豆放一个坑里。
六、低调做人,高调做事——该装孙子装孙子,该亮刀子亮刀子。
七、能屈能伸——膝盖软点不丢人,脑袋掉了接不上。
八、恩怨分明——有恩必报,有仇必记,但报仇要挑时候。
九、留有余地——凡事不做绝,兔子急了还咬人。
十、心存希望,但做最坏打算——想着明天会更好,但准备好今晚就逃。
这十条被抄成布告,发到联盟各村子。各村村长组织学习,要求村民背诵——背不下来的扣半勺粥。
李大嘴背得最快,还自创了顺口溜:“一囤粮二练武,三团结四情报,五狡兔六低调,七能屈八分明,九留余十希望,乱世生存有保障!”
别说,还挺押韵。
日子在紧张中过着。联盟加强了防御,各村都修了围墙,挖了壕沟,建了了望塔。郑老汉带着民兵日夜操练,口号喊得震天响。
苏婉儿更忙了。她不仅要管新家峁的账,还要管联盟的账,还要协调各村物资,还要帮李健处理日常事务。经常忙到深夜,眼睛都熬红了。
李健心疼,劝她注意休息。苏婉儿总是笑着说:“没事,我年轻,扛得住。”
其实她心里明白,李健更累。作为盟主,他要考虑整个联盟的生存,要应对各方压力,要做出一个个艰难的决定。有时候半夜醒来,她看见李健还坐在油灯前看地图,眉头紧锁。
这天晚上,苏婉儿做了个梦。梦见黑山帮打来了,火光冲天,哭声遍地。她惊醒,发现李健不在身边。
披衣出门,看见李健站在院子里,仰头看天。夜空繁星点点,像撒了一把碎银。
“怎么了?”她走过去。
“睡不着。”李健拉过她的手,“婉儿,你说咱们能撑过去吗?”
苏婉儿靠在他肩上:“能。咱们有粮,有人,有准备。而且……”她顿了顿,“咱们有彼此。”
李健笑了,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是啊,有彼此。”
两人静静站着。寒风吹过,苏婉儿打了个哆嗦。李健把她搂紧:“回去吧,别冻着。”
回到屋里,苏婉儿忽然说:“李健,我想……我想给联盟做个长期规划。”
“什么规划?”
“就是……就是如果真乱了,咱们怎么办的规划。”苏婉儿眼睛亮晶晶的,“比如,如果王二打来了,咱们是战是降还是跑?如果官兵来了,咱们怎么应付?如果闹饥荒了,粮食怎么分配?”
李健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里暖暖的:“好,你做。需要什么资料,我帮你找。”
接下来的几天,苏婉儿埋头做规划。她查阅了所有情报,分析了各种可能,做了十几套预案。最后形成了一份厚厚的《乱世生存预案》。
预案内容详细到令人发指:什么情况下全员转移,转移路线有几条,转移时带多少粮,不带什么物资;什么情况下固守待援,守多久,弹尽粮绝了怎么办;什么情况下诈降,诈降后怎么里应外合……
李健看完,目瞪口呆:“婉儿,你这……这也太详细了。”
苏婉儿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不多不多!”李健连连摇头,“你这是未雨绸缪。有了这个,咱们心里就有底了。”
预案在委员会上讨论通过,下发各村子。各村长看得直冒汗——这也太周全了,周全得让人害怕。
李大嘴看了,一拍大腿:“婉儿姑娘,你这是把土匪、官兵、义军、饥荒、瘟疫……全考虑到了啊!就差没考虑天上下刀子怎么办了!”
苏婉儿认真地说:“天上下刀子的话,咱们有蓑衣和斗笠,仓库里存了一百套。”
全场寂静。然后爆发出哄堂大笑。
笑声中,李健看着苏婉儿,眼神温柔。这个曾经娇弱的大小姐,如今成了联盟不可或缺的支柱。她聪明,细致,坚韧,还有一点可爱的较真。
乱世艰难,但有她在身边,好像也没那么难了。
夜深人静时,李健搂着苏婉儿,轻声说:“婉儿,等这乱世过去了,咱们要个孩子吧。”
苏婉儿脸一红:“现在这么乱……”
“就是因为乱,才更想要。”李健说,“孩子是希望。有了孩子,咱们就得更努力地活下去。”
苏婉儿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窗外,寒风呼啸。陕北的冬天又来了,乱世也来了。但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两个年轻人相拥而眠,心里装着对未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