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识字班”?这消息像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儿,被李健随手扔进了王家峁这口刚刚平静些的池塘里,瞬间激起了比预想中大得多的浪花,而且主要是男人们炸出来的浪。
“啥玩意儿?让娘儿们上学堂?这……这成何体统!”王石头家隔壁的赵老三,第一个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女人家,认得自个儿名字不就得了?还学认字?学那玩意儿能多挖一垄地还是能多打一只鸟?”
“就是!女人嘛,天生就该围着锅台、炕头、孩子转!识文断字那是老爷们的事!”另一个老光棍孙老蔫儿也嘟囔着,虽然他自己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李兄弟是不是太闲了?有这功夫,多想想怎么多收两斗粮食不好吗?”连平时比较开明的钱老倔,这次也皱起了眉头,觉得李健有点“不务正业”。
男人们的反对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仿佛妇女们识了字,天就要塌下来,地就要陷下去一样。
而被讨论的“主角”们——妇女们自己,反应也颇为复杂。刘奶奶拄着拐棍,叹着气:“我都黄土埋到脖子根儿的人了,半截身子入土,还学认字?眼睛花了,脑子也锈了,这不是难为我老婆子吗?”
王石头的婆娘春娘,是个典型的传统农家妇女,听到这消息,脸都吓白了,躲在王石头身后,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俺……俺脑子笨,从小就没开过窍,哪学得会那些弯弯绕?别……别给李兄弟添乱了……”
只有新来的流民,那个叫二丫娘的年轻媳妇,眼睛里有光闪过,她想起去年逃荒路上,丈夫就是因为不识字,在一张摁了手印的“文书”上吃了大亏,至今不知道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她小声,却带着一丝渴望地说:“要是……要是真能认字,看看那借条上到底写了啥,该多好……”
眼看这“妇女扫盲运动”还没开始就要胎死腹中,李健明白,光靠说服几个骨干没用,必须开一场“统一思想、提高认识”的全体大会!男人必须参加,女人更不能缺席!
大会在打谷场举行,气氛空前“热烈”——主要是男人们的质疑声很热烈。
“乡亲们!静一静!”李健站上老石堆,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或反对、或疑惑、或畏缩的脸,开门见山,“我知道,让妇女识字,很多人心里犯嘀咕,觉得这是瞎折腾,没用,甚至坏了规矩。今天,咱就把话掰开了、揉碎了说清楚!”
他首先对准了男人们:“在座的各位老爷们儿、当家的,我先问你们几个问题——”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你们希不希望在你们外出干活的时候,家里的婆娘因为不识字,被人用一张鬼画符的假借条骗走半袋子粮食?”
男人们:“……”
他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你们希不希望在你们生病的时候,婆娘去抓药,因为看不懂药方,把‘大黄’抓成‘砒霜’,直接把你们送走?”
男人们脸色变了变。
他竖起第三根手指,声音加重:“第三,你们希不希望自己的闺女,将来长大嫁人,也因为是个‘睁眼瞎’,在婆家受气吃亏,连封娘家信都得求人念?”
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像三把锤子,敲在不少男人的心坎上。场面安静了不少,很多刚才还嚷嚷的汉子,脸上露出了思索甚至后怕的神情。是啊,自己出门在外,家里要是没个明白人……
李健见火候差不多了,语气缓和下来:“妇女识字,不是让她们抛头露面去考状元,更不是要骑到老爷们头上。恰恰相反,是让她们**在家里更能顶事**!是咱们老爷们儿的**贤内助升级版**!”
他转向女人们,声音变得充满鼓励:“姐妹们!识字有啥用?用处大了去了!刘奶奶,您编的草席全村最好,可您知道编一张席子成本多少,卖多少钱才不亏吗?春娘,您做的饭好吃,可您知道怎么能搭配得更有营养,让家里人吃了少生病吗?二丫娘,您想知道那张按了手印的纸上到底写的啥,以后再也不吃这种哑巴亏,对不对?”
女人们的眼睛随着李健的话语,一点点亮了起来。原来识字,不是遥不可及的风花雪月,而是和锅碗瓢盆、家长里短息息相关的实在本事!
“所以,这个妇女识字班,咱们这么办!”李健开始画饼(定方案),“第一,和儿童班一样,**每天只上两个时辰**,绝对不耽误做饭、带孩子、喂鸡(如果有的话)这些正事儿!第二,**村里管一顿午饭**!就当是给大家学习的‘误工补贴’!怎么样,钱叔,这不算浪费吧?”他看向钱老倔。
钱老倔一听“管午饭”,盘算了一下,觉得这笔“投资”似乎……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至少能换来家里婆娘算账清楚点?他捋了捋胡子,勉强点了点头:“要是真能学点有用的……管顿饭也行。”
“管饭”两个字,像最后的通关密码,一下子打消了不少家庭的阻力。反对的声音顿时小了下去。
妇女识字班,就在这有些波折但终究破土而出的氛围里,磕磕绊绊地开班了。第一天,来了二十多人,年纪跨度从懵懂的十五岁少女到颤巍巍的八十岁刘奶奶,堪称王家峁版的“终身学习先驱班”。
李健和吴先生早就商量好了,教学内容必须**接地气,讲实用,急用先学**。
**第一课:数字和加减乘除,主打一个“算账不吃亏”。**
李健用木炭在泥板上写下歪歪扭扭的数字:“今天不学‘天地玄黄’,咱学算账!一斤野菜能换多少盐?一斗糜子能扯几尺布?卖鸡蛋怎么不被糊弄?学会了,就是咱自个儿的本事!”
他设计情景:“春娘,假如你去集市卖鸡蛋,挎着一篮子,十个。买主说:‘大嫂,你这鸡蛋不错,三文钱全要了!’你咋算?”
春娘和女人们开始掰手指头,眉头紧锁:“十个……三文……一个合多少?三文除以十……除不开啊李兄弟!”
“所以咱们引入‘小数’和‘单位换算’!”李健在泥板上写写画画,“三文钱,相当于0.3钱银子。一个鸡蛋,就是0.03钱。0.03钱,也就是**三厘银子**!明白没?十个鸡蛋卖三分银,一个就是三厘!”
“哦——!三厘!这么一算就清楚了!”女人们恍然大悟,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
**第二课:常见物品名称,主打“出门不上当”。**
“米、面、油、盐、酱、醋、茶、布、钱。”李健把这九个字写得老大,“这几个字,必须刻在脑子里!以后去集市、商铺,招牌上就这些字,认识了,就知道这家店卖啥,不会走错门,更不会被挂羊头卖狗肉的糊弄!”
**第三课:简单文书关键词,主打“签字画押不迷糊”。**
李健拿出几张精心准备的“模板”——其实就是用炭笔模仿的借条、收据格式。“大家看,文书上经常出现这些字:‘借’、‘还’、‘今’、‘收到’、‘利息’、‘抵押’、‘保人’……认识了这些字,至少能看懂个大概,知道这纸上写的到底是好事还是坑!二丫娘,你那份借条,回头拿来看看!”
二丫娘用力点头,眼圈有点红。
妇女们学得出乎意料的认真,甚至比那些坐不住的皮猴子们还要专注。因为她们太知道“睁眼瞎”的苦了。春娘想起去年老娘抓错药的惊险,忍不住抹眼泪:“早知道药方上那俩字是‘黄连’不是‘黄芪’,我娘也不至于受那么大罪……” 刘奶奶老眼昏花,就让孙女二丫在旁边帮她记“笔记”,她感慨:“活了八十岁,黄土埋到脖颈子,才晓得字是个宝。可惜啊,学得慢了……”
“不晚!刘奶奶,活到老,学到老!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李健大声鼓励。
半个月后,妇女识字班的“阶段性成果汇报展示”,让所有当初持怀疑态度的人,包括不少女学员自己,都大吃一惊:
这一下,男人们彻底没话说了,甚至开始羡慕起来。
“啧,我婆娘现在算账比我这当家的还溜……”
“我家闺女认了字,能帮我记工分了,写得比狗蛋还整齐!”
“看来这妇女识字,还真不是瞎折腾,真顶用啊!”
李健趁热打铁,在委员会上提议,正式成立“王家峁妇女生产队”,让妇女们学到的本领有用武之地,也能为集体创造更多价值。提议全票通过!
于是,“王家峁妇女生产队”光荣成立!
妇女们有了组织,有了明确的分工和职责,干劲空前高涨。编织组熬夜赶工完成订单;炊事组尝试用新发现的野葱野蒜调味,野菜汤的味道果然提升了一个档次;医护组推行“饭前便后洗手”、“喝开水”等简单卫生制度,拉肚子的小孩都少了;教育组的“育红班”里,孩子们的笑声成了村里最动听的背景音。
王家峁的妇女们,用实实在在的行动和成果,真正撑起了村里的“半边天”。她们不再是躲在男人身后、沉默操劳的“瞎婆娘”,而是能写会算、有手艺、有担当的“新妇女”。李健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了欣慰。他知道,这一步的迈出,其意义或许不亚于开垦出那二十亩地。它改变的,不仅是几个字,更是一种观念,一种力量,为这个在乱世中艰难求存的小村庄,注入了更深沉、更持久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