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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健决定去县城“化缘”。

这次“化缘”行动,堪称王家峁的“战略性外交与种子采购远征”。人员配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自己,作为总策划兼首席谈判官(兼忽悠大师);王石头老爷子,入选理由是力气大、嗓门亮,既能当保镖扛东西,关键时刻还能靠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老农脸增加说服力;钱老倔,则是活地图兼风险预警员,据说年轻时走南闯北卖过货,对附近道路和人情世故门儿清。三人天不亮就出发,背着几个空荡荡、补丁摞补丁的布口袋,怀揣着全村老少吃上正经粮食的渺茫希望,踏上了那条通往县城的、尘土飞扬的官道。

走了不到十里,还没望见县城的影子,眼前的景象就让三人齐齐刹住了脚步,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条原本应该车马稀疏的官道上,此刻竟是黑压压、密麻麻的一片!不是军队,也不是商队,而是人。无穷无尽、衣衫褴褛、面色灰败的人。他们像一条失去了源头、也看不见尽头的、缓慢蠕动的灰色巨蟒,沉默地沿着道路向前挪动。男人用瘦骨嶙峋的肩膀拉着快要散架的独轮车,车上堆着破被烂絮和锅碗瓢盆;妇女背着几乎和自己一样高的破包袱,手里牵着眼神呆滞的孩子;老人拄着树枝,一步一喘;还有更多的人,什么也没有,只是麻木地移动着双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尘土、汗臭和绝望的气味。更令人心头发毛的是,这条“人河”寂静得可怕,只有脚步声、车轴吱呀声和偶尔几声有气无力的婴啼。有人走着走着,腿一软,就像一截被砍倒的朽木般瘫倒在地,旁边的人只是木然地绕过去,继续前行,仿佛那只是一块碍事的石头。没人停下查看,没人试图搀扶,甚至连多看几眼的力气或兴趣都没有。

“这……这他娘的是……”王石头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手里的木棍杵在地上,支撑着他有些发软的身体。

钱老倔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过来人的苦涩与无奈:“流民。逃荒的。去年……咱村还没散的时候,路上也是这副光景,只是没这么多……这才多久,就像蝗虫过境一样了。”

李健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强迫自己走近一些,靠近路边一个瘫坐在尘土里、似乎连站起来力气都没有的老人。老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布裹着的小小身体。

“老人家,”李健蹲下身,尽量放柔声音,“你们……这是从哪边来啊?”

老人缓缓抬起浑浊的眼睛,那眼神空洞得像是两口枯井,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过了好一会儿,干裂的嘴唇才微微翕动,发出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北边……北边几个县,早啦……没吃的了……草根,树皮……都光了……老鼠都见不着了……”

“那……你们这是要去哪?”

“去哪?”老人重复了一下,茫然地摇了摇头,“听说……南边……府城那边,可能有粮,有粥棚……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走不动,就……歇了。”

李健的目光落在他怀里那个小小的襁褓上,包裹得很严实,但异常安静。“这孩子……”

老人低下头,用枯瘦如柴的手轻轻拍了拍襁褓,动作竟有几分奇异的温柔,声音却平静得可怕:“死了。昨儿晚上……没的。身子还有点温乎气儿,我抱着……暖和点。等彻底凉了……再找个地方……”

李健的喉咙瞬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胃里一阵翻滚。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却看到了更多、更触目惊心的画面。

路边早已枯死的树干上,树皮被剥得精光,露出惨白的木质,像一根根被剔了肉的骨头。有人正用瓦片或生锈的刀,用力刮着早已被刮过无数遍、只剩下坚硬表皮的泥土,奢望能挖出一点草根的残须。更远处,一个面黄肌瘦、几乎看不出年纪的妇女,蜷缩在避风的土坎下,正将自己干裂出血口子的手指,塞进怀中婴儿无力张开的嘴里,那婴儿本能地吮吸着,吸的不是奶,是母亲指尖渗出的、暗红的血珠……

“别看了,李书记。”钱老倔用力拉了拉李健的胳膊,声音低沉,“看多了,心里堵得慌,晚上要做噩梦。咱们赶路要紧。”

三人沉默着,加快脚步,想要穿过这片无边无际的人海。但这条灰色的河流仿佛没有尽头,他们走了快两个时辰,眼前依然是密密麻麻、缓慢移动的背影,空气里的绝望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路边开始出现零星倒毙的尸体,有的用破席子草草盖着,有的就那么横陈着,苍蝇嗡嗡地盘旋。还活着的人,眼神要么是死寂的麻木,要么是饿狼般的绿光。

“李兄弟,”王石头凑近李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忍,“咱们……咱们多少还有点力气,要不……匀口水给他们?看着……造孽啊。”

李健苦笑,摸了摸腰间那个不大的皮囊,里面是王家峁全村人省下来、供他们路上饮用的水,金贵得很。“王叔,怎么帮?咱们自己那点野菜汤都数着叶子喝。给了这个,不给那个?咱们走得出去吗?”

话虽如此,当路过一个倒在路边、已经昏迷、嘴唇干裂出血的妇女身边时,李健的脚步还是顿住了。他看着那妇女身边两个同样奄奄一息、眼巴巴望着他的孩子,咬了咬牙,解下水囊,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倒了极少的一点水,润湿了妇女的嘴唇。

清凉的水滴仿佛唤醒了身体的本能,妇女的眼皮颤动了几下,微微睁开,看清眼前的水囊和李健,黯淡的眼里瞬间迸发出惊人的求生光芒,她挣扎着,用嘶哑的气声不停地道谢,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湿意。

但这小小的举动,就像在干涸的沙漠里滴下了一滴水,瞬间吸引了周围无数道渴望的目光。

“善人!行行好,给口水喝吧!”

“老爷!给点吃的吧!孩子快不行了!”

“救救命啊!救救我们吧!”

转眼间,三人就被几十个面黄肌瘦的流民围住了。那一张张写满饥饿、绝望和最后一丝祈求的脸,那一双双伸过来的、骨节突出、脏污不堪的手,形成了一堵令人窒息的人墙。王石头和钱老倔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木棍,将李健护在中间。

李健看着这一张张脸,心如刀绞,却又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带的干粮(主要是野菜团子)连三个人都勉强,水也只有这一囊。帮?杯水车薪,还可能引发抢夺。不帮?良心像被放在火上煎烤。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提高嗓门,声音在嘈杂而绝望的哀求声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乡亲们!静一静!听我说!”

人群稍微安静了一些,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我们不是老爷!也不是善人!我们跟你们一样,也是逃荒的!我们身上,没粮!没多少钱!”李健拍着自己空瘪的布袋,大声说道,“但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如果你们愿意,可以跟我们走!我们找到一个地方,叫王家峁,离这里大概十里!那里有荒地,能开垦!我们有水,有野菜!去了,要干活,开荒,种地!我们不养闲人!干一天活,管两顿野菜汤!干得好,等秋后,可能有土豆吃!”

流民们愣住了,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王家峁?没听过……”

“干活?野菜汤?真的假的?”

“别是骗人去当苦力,然后卖了吧?”

“十里地……还能走得动吗?”

一部分人摇着头,眼神里满是怀疑和不信任,默默地退开,重新汇入那望不到头的灰色人流,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蠕动。对他们来说,一个听起来虚无缥缈的“野菜汤承诺”,远不如前往传说中有官府粥棚的大地方来得实际,哪怕那希望同样渺茫。

但还有五户人家,约莫二十来口人,留了下来。他们大多是最绝望、最无路可走,或者已经快耗尽力气的。领头的是一家五口的汉子,姓赵,叫赵大柱,他看了看自己瘦得脱形的老婆和三个皮包骨的孩子,又看了看李健那双虽然疲惫却异常清亮的眼睛,咬了咬牙:

“这位……李兄弟是吧?我们跟你走!反正横竖都是个死,走到南边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你说有地开,有汤喝,我们就信你一次!拼了!”

李健看着这二十多张新添的、写满饥饿但尚未完全熄灭求生欲的面孔,心头那份为全村找种子的压力上,瞬间又压上了一座名为“新人口生存”的大山。但他还是用力点了点头,扯出一个尽可能让人安心的笑容:“好!那就一起走!互相搭把手,咱们……回家!”

回程的路,队伍比出发时庞大了许多,也沉重了许多。新加入的流民们体力不支,走走停停,速度慢得像蜗牛。李健和王石头、钱老倔不得不轮流搀扶最虚弱的人,分享本就不多的干粮和水。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这条仿佛流淌着人间所有苦难的官道上。

李健的心,沉甸甸的,像灌满了铅。他不仅是为多了二十多张要吃饭的嘴而发愁,更是为眼前这无边无际的流民潮所预示的未来而感到彻骨的寒意。

**这还仅仅是这个糟糕年景的一个角落,一个缩影。**

他想起之前模糊了解到的当下时局。遥远的京城,那位刚登基不久、据说想要励精图治的年轻皇帝,此刻恐怕正被堆积如山的告急文书和空荡荡的国库搞得焦头烂额。北边战事吃紧,军饷拖欠,哗变时有发生;中原大地旱魃肆虐,赤地千里,蝗虫过处颗粒无收;朝廷的赈济如同毛毛雨,杯水车薪,还要被层层盘剥,到灾民口中时已所剩无几。各地的官员,有能力的忙于自保或中饱私囊,没能力的只能眼睁睁看着治下生民流离失所,然后写一封情真意切(或推卸责任)的奏折上报了事。整个庞大的帝国机器,仿佛已经锈蚀不堪,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泥潭中艰难运转,却看不到脱困的方向。

而眼前这些沉默移动的流民,就是这台机器运转失灵的最终产物,是最直接、最残酷的体现。他们曾经也是守着几亩薄田、缴皇粮、服徭役的顺民,如今却被天灾**、官吏贪墨、战乱波及逼得离乡背井,像无根的浮萍,在死亡线上挣扎。

**这才只是开始吗?** 李健不敢深想。他只知道,如果连这偏远的陕北一隅都已如此,那情况更严重的地区会是什么景象?明年呢?后年呢?当越来越多的“赵大柱”们失去最后一线希望,当野菜汤都无法维系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用力摇摇头,将那些过于沉重的思绪暂时抛开。眼下最要紧的,是带着身后这几十口人,安全回到王家峁,然后想办法,在这越来越疯狂的世道里,为这一小群人,挣出一条活下去的缝隙。

夕阳如血,将流民们佝偻的背影和远方荒凉的山峦,都染上了一层凄厉的红色。这条灰色的求生之河,还在无声地、顽强地、绝望地,向前流淌。而李健他们的王家峁小队,就像这大河中偶然溅起的一朵小小浪花,试图逆流而上,寻找一处可以暂时搁浅的沙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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