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五年腊月三十,除夕夜。
新家峁议事堂里挤得水泄不通。不仅联盟委员会十五名成员全数到齐,各行业代表、学堂教师、医院大夫、各工坊匠头、各村屯长,甚至还有从马家庄、赵家堡、王家屯等周边六个村子赶来的村长——他们有的骑着骡子天不亮就出发,就为了赶上这场年终大会。
堂内烧着三个大炭盆,炭火噼啪作响,驱散了陕北冬日的严寒。人们搓着手,哈着白气,眼睛却都盯着台上那幅巨大的地图——那是吴先生带着几个学生花了三个月时间绘制的《新家峁及周边形势图》。羊皮拼接,用矿物颜料精心绘制:新家峁联盟的核心区域用朱砂标成醒目的红色,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周边受影响的二十四个村子用赭石涂成黄色,如众星拱月;更远的州县用墨灰淡淡勾勒,模糊而疏离。
红色区域已经连成一片,北至无定河,南抵延河支流,东接黄河峡谷,西邻白于山余脉。方圆三百里,俨然一个小小国度。
李健走上台时,堂内瞬间安静。这个年仅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棉袍,腰间系着寻常布带,但站在那里自有一种沉稳的气度。五年光阴,从饥荒中挣扎求生的流民首领,到如今掌控核心地区近万人生死的盟主,辐射范围稳步增长,岁月在他眉宇间刻下了超越年龄的坚毅。
“各位乡亲,各位朋友,”他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入耳,“今天是崇祯五年的最后一天。咱们聚在这里,不只为辞旧迎新,更为看清脚下的路,望见前头的天。”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仰头看着他。这五年来,这个年轻人带着他们从吃观音土、啃树皮的绝境,一步步走到今天有粮有衣有房有田的日子。他的话,每个字都带着分量。
“我先说几个数字。”李健示意赵小满。这个二十出头的钱庄掌柜站起身,捧着一卷账册,声音还有些紧张,但吐字清楚:
“截止腊月二十九,新家峁联盟核心区人口九千六百四十二人,分属十三个屯。受联盟直接影响的周边村镇人口,合计约计二十万人。”
堂内响起一片吸气声。二十万!这个数字超出了大多数人的想象。
“核心区耕地九万两千亩,其中水浇地三万八千亩。今年粮食总产二八十二万斤,人均储粮三百斤左右,可支撑八个月。”
“住房:砖瓦房覆盖率百分之八十,剩余为夯土房,无窝棚。人均居住面积一丈见方。”
“教育:学堂三座,蒙学两所,技校一所。在册学生六百一十三人,教师二十二人。成人扫盲班学员一千二百人。”
“医疗:医院两座,医疗点八个。有坐堂大夫三人,医士九人,接生员、护理员十八人。今年接生婴儿二百零四个,夭折七个,成活率九成六。”
“武装:民兵保卫队接近二千人,分属四个大队。装备铁甲九百二十副,皮甲三千副;弓一千三百张,弩七百具;刀一千二百把,矛八百杆;战马、驮马共计一千一百匹。”
念到此处,赵小满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经济:流通券累计发行五十万三千张,目前流通四十二万张。钱庄实储粮食九十五万八千斤,盐十一万二千斤,布一万九千三百匹,铁料三十万斤。全年交易总额折合流通券五十一万张。”
“工业:铁匠坊四座,木工坊六座,陶窑三座,砖窑五座,染坊、造纸坊、皮革坊各一座,共计二十余座工坊,工匠四百余人。”
“贸易:月均外来商队十二支,主要来自山西保德、太原,陕西榆林、延安,甘肃庆阳。贸易网络覆盖陕北东部、山西西部、陇东、陕北边镇的部分区域。”
每一个数字念出来,都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五年!仅仅五年!从一片荒芜的土峁,到如今人口近万、粮草充足、武装齐备、贸易兴旺的共同体,这哪里是发展,简直是神迹。
但李健话锋一转,声音沉了下来:“数字是冷的,账本是死的。可这些数字背后,是咱们每个人的血汗。”
他走下台,在人群中慢慢踱步,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记得五年前的腊月三十,也是在这片土地上的破窑里,咱们数十人,分一锅观音土熬的糊糊。赵大娘把那碗糊糊让给三娃,自己饿死了。记得不?”
台下有人开始抹眼泪。那些记忆太深,深到不敢轻易触碰。
“我记得修第一段围墙时,是崇祯二年的二月,天还冷着。王石头你带着人,手冻裂了,血滴在土坯上,你说‘这墙得结实,得护住咱们的娃’。我记得不?”
王石头红着眼眶,用力点头。
“我记得第一次打土匪,是崇祯三年的秋天。郑小虎你那时才十五,握矛的手在抖。打完仗,你在墙角吐了,我说‘怕不怕’,你说‘怕,但更怕他们抢咱们的粮’。我记得不?”
郑小虎挺直腰板,声音哽咽:“记得!”
李健走回台上,声音提高了:“咱们为什么能走到今天?不是因为我李健有三头六臂,会什么仙法。是因为三条——”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团结。咱们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不管来自哪里,姓什么,到了这儿,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坑一家人,一家人护着一家人。”
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务实。不搞虚头巴脑的,就解决最实在的问题:怎么吃饱,怎么穿暖,怎么住安生,怎么防住土匪和官兵的刀子。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啃,一块砖一块砖地垒。”
第三根手指竖起:“第三,敢闯敢试。没种子,咱们自己育;没工具,咱们自己打;没规矩,咱们自己定。从曲辕犁到流通券,从民兵制到钱庄,哪一样是书上写的?哪一样不是咱们摸着石头过河,试出来的?”
堂内掌声雷动。这些话说到每个人心坎里去了。这五年,他们就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李健抬手压了压掌声,转身指向身后那幅巨大的地图:“但今天,我要说,咱们已经不是一个村子,甚至不是一个联盟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咱们是一个‘地区’——新家峁地区。”
“地区?”台下嗡地炸开了锅。这个词太新鲜,太有分量。
“对,地区。”李健的手在地图上划过,从红色的核心区延伸到黄色的辐射带,“以新家峁为核心,辐射周边三县交界处,涵盖二十四个自然村,三百多里方圆。这些村子,有的像马家庄这样正式加入了联盟;有的像赵家堡,跟咱们签了互助协议;有的像王家屯,虽然没签文书,但用咱们的种子,买咱们的农具,孩子送咱们这儿上学,病人抬咱们这儿治病。”
他列举出更具体的证据:“这半年,周边村子改种咱们推广的‘晋麦五号’两千三百亩,用咱们的铁制农具四千七百件。二十四个村子中,有十八个开始流通咱们的券——虽然他们自己不发行,但愿意用粮食、布匹跟咱们兑换。有九个村子,把纠纷送到咱们这儿调解。上个月,十里铺和张家洼争水,是我带人去断的案。”
这些事实摆出来,所有人都震撼了。他们埋头种地、打铁、烧窑,只知道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却不知道影响力已经悄无声息地扩散了这么远。
“这就是大地区的形成。”李健的声音在安静的堂内回荡,“不是靠刀兵征服,不是靠官府任命,是咱们一天天过日子过出来的榜样,吸引着别人往这儿靠;是咱们的粮食、铁器、流通券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把大家连在了一起。”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那些黄色区域:“这些村子,用咱们的高产粮种,使咱们的工具,花咱们的券,信咱们的理。实际上,他们已经跟咱们呼吸同一种空气,活在同一个秩序里了。”
堂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消化这番话的含义。成为“地区”,意味着什么?
“成为地区,意味着更大的担子。”李健的声音严肃起来,“咱们不能只管自己吃饱穿暖了,得想着这一片二十几万人怎么活得好。明年,我计划做三件大事。”
他伸出三根手指,每伸一根,声音就重一分:
“第一,成立‘地区议事会’。邀请周边所有村子的代表,定期聚在一起,商量防匪、救灾、修路、通商这些大事。一家说了不算,大家商量着来。”
“第二,推行‘地区通制’。统一斗秤尺,统一流通券,统一基本的规矩——比如怎么收税,怎么断案,怎么征兵。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做生意不用换算七八种斗,走路不用怕七八样规矩。土匪流寇来了,我们得有起码的自保能力。所以我们的民兵队也得加强。”
“第三,共建‘地区公业’。修三条主路,把核心区和主要村子连起来;在无定河上修个水坝,解决下游五万亩地的灌溉;沿边界设十八个哨所,民兵轮流驻守,保一方平安。”
这三条,条条都像巨石投水,激起千层浪。台下彻底沸腾了。
王石头挤到台前,压低声音:“李头儿,这……这不成了小朝廷吗?让官府知道了……”
“朝廷?”李健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王哥,你想想,这五年,朝廷给过咱们一粒粮、一文钱吗?咱们饿死的时候,朝廷在哪儿?咱们被土匪抢的时候,朝廷在哪儿?陕北饥民数百万,易子而食,遍地流民,朝廷的赈济在哪儿?”
他目光扫过全场:“不是咱们要自立,是朝廷的手伸不到这儿,伸到了也只会要粮要丁。咱们自己管自己,不称王,不立号,就为了在这乱世里,让跟着咱们的百姓有条活路,有过日子的指望!”
这话说得坦荡,说得悲壮。堂内许多老人想起了这些年官府的无能、贪腐、横征暴敛,眼眶都红了。
李健看向那几个坐在前排的外村村长:“马村长、赵村长、王村长,你们几位,愿意参加这个‘地区议事会’吗?”
马家庄的马保田第一个站起来。这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穿着打补丁的棉袄,但腰板挺得笔直:“李盟主,我们马家庄今年种了你们给的种子,多收了三成粮;用了你们打的犁,省了一半畜力。跟着你们,有饱饭吃,有安稳觉。我们村三百二十户,愿意!”
赵家堡的赵老栓也站了起来,声音有些抖:“我们堡子小,才八十来户,年年遭土匪。去年腊月,要不是新家峁的民兵及时赶到,全堡都得遭殃。加入地区,有兵护着,我们求之不得!”
王家屯的王有福犹豫了一下,问:“那……赋税咋办?咱们现在给朝廷交一份,再给地区交一份,可交不起啊。”
“地区内的税,只交一份。”李健回答得干脆,“按田亩和人头收,十税一,比朝廷的三十税一轻。而且收多少、用在哪儿,议事会说了算,账目每月张贴,人人可查。绝没有层层加码,绝没有火耗淋尖!”
这话让几个村长眼睛都亮了。朝廷的税,名义上三十税一,可加上辽饷、剿饷、练饷,加上官吏层层盘剥,实际到百姓头上,十税三四都不止。而且收上去不知去向,修河堤的银子能贪,赈灾的粮能卖。新家峁这里,十税一,还用在修路、建学、养兵这些看得见的地方,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我们屯加入!”王有福下了决心。
“我们也加入!”“算我们一个!”
六个村长全表了态。堂内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不是征服,是归心。
李健点点头,示意大家安静:“好,具体怎么入,权利义务怎么定,年后咱们细细商量。现在我说说明年其他的打算——”
他走回台中央,声音重新变得沉稳有力:“工业生产要扩大,特别是铁器和农具。孙铁匠,明年你要带出三十个徒弟,铁产量翻一番。韩师傅,新式织机要造出五十台,把棉布成本降下来。”
“军事不能松。郑叔,民兵队要轮训,每个成年男子每年训一个月。李定国,”他看向坐在角落的少年,“你的队伍要扩到数百人,做到百里之内,一日可达。”
“教育是大计。吴先生,技校要开新科:农科、工科、医科、算科。咱们不光要识字,更要学本事。”
“民生要改善。春娘,公共浴室正月就开工,要让老百姓冬天也能洗上热水澡。老谢,图书馆的砖瓦你抓紧烧,开春就要动工。”
每一项都有具体目标,有负责人,有时间表。听着听着,人们眼中燃起了火——那是对明日的期待,对更好生活的渴望。
“总之一句话,”李健最后总结,声音提得很高,“明年,咱们要从‘挣扎求活’转向‘精心过日子’。不只要自己过好,还要带着这一片二十几万人一起过好!咱们要在这乱世里,造出一个不一样的活法,让天下人都看看:老百姓靠自己,靠团结,靠实干,也能把日子过得红火,过得有尊严!”
“好!”堂内爆发出震天的喝彩。人们站起来,拼命鼓掌,许多人泪流满面。这五年受的苦、流的汗,在这一刻都值了。
散会时,已是申时末。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纸,把议事堂染成一片暖金色。人们却不愿散去,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激动地讨论着“地区”“工业”“技校”这些新词,眼睛里闪着光,脸上映着霞。
李健独自走出议事堂,登上西边的了望塔。这是他养成的习惯——每当要做重大决定,每当感到压力,就上来看看这片土地。
塔高五丈,是去年秋天才建成的。站在塔顶,整个新家峁尽收眼底:整齐的砖瓦房排列成棋盘格,炊烟袅袅升起;打谷场上,孩子们在追逐嬉戏;更远处,田垄如织,虽然冬日一片土黄,但来年春天,那里将再次铺满绿色。
而目光再放远,周边那些村落的方向,也能看见零星灯火。那些灯火以前是孤立的、微弱的,如今在他的想象中,正被一条条道路连接起来,被同一个秩序笼罩,逐渐连成一片温暖的光海。
这片土地,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方式醒来。而他,是那个唤醒它的人。
这感觉太复杂。有成就感,像看着自己亲手栽下的树苗长成林;有压力,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还有一种深切的孤独——有些话,有些担忧,他只能自己咽下。
五年前刚穿越时,他只想活下去,最多带上那几十个同命相连的人。现在,他要对数万核心人口负责,对二十万辐射人口负责,甚至对这个刚刚成型的“地区”的未来负责。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都可能改变成千上万人的命运。
这种权力,重如泰山。
然而,无论前方道路如何崎岖难行、荆棘密布,他都别无选择,唯有咬牙扛起这如山般沉重的责任与使命!只因他深知那段被尘封已久的历史真相:那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不忍直视的时代画卷——在那个名为“崇祯”的年号下,陕北地区已是一片荒芜凄凉之景,土地干裂如龟甲,草木枯槁似朽木,饿殍遍地,甚至出现了惨绝人寰的人相食现象!而更可怕的还在后头呢……
紧接着到来的崇祯六年,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即将席卷而来。那些穷凶极恶的流寇们如同洪水猛兽一般疯狂肆虐着,所到之处皆是残垣断壁、哀鸿遍野。无辜百姓惨遭涂炭,生命在这片曾经繁荣昌盛的土地上变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展望接下来的十几载光阴,更是一幅黯淡无光、前途未卜的景象。整个华夏大地仿佛陷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政治腐败、社会动荡不安、天灾人祸频繁发生。昔日辉煌灿烂的中华文明也随之黯然失色,逐渐走向衰落和沉沦。
他要在这片黑暗里,守住一方光明。今天宣布的“大地区形成”,就是这光明的基石。他要让这片地区成为乱世中的诺亚方舟,成为文明的火种库,成为未来重建的模板。
也许这希望很渺茫,也许最终仍逃不过历史的洪流。但至少,他在做,这些人在做,这二十万人正在被影响。
塔梯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是李定国。
少年已经长得比李健还高半头,肩膀宽阔,眼神锐利如鹰。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皮甲,腰挎长刀,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刚毅果敢,威武不凡。
他走到李健身旁,并肩眺望,“您今天说的地区快速反应队,我想带。”
李健侧头看他:“定国,你刚十九岁。”
“虚岁二十了。”少年语气坚定,“我读《孙子》《吴子》两年,跟郑爷练刀练枪两年,带过百人队,剿过三股匪。上个月在黑风岭,我带三十人击溃八十土匪,还有骑兵队的经验,您知道的。”
李健沉默。这少年是块璞玉,而且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这半年他带的民兵小队,三次剿匪皆胜,有勇有谋,更难得的是爱惜部下,不滥杀俘虏。历史上那个“两蹶名王,天下震动”的李定国,在这个时空,正在他的羽翼下长出雏鹰的翅膀。
“好。”李健终于点头,“给你三百人,一百骑兵,两百步卒。允许你单独成军进行训练,也允许你在能力范围之内,向周边区域的小股流寇,马匪出兵。给你半年时间,练出一支能打硬仗、能跑远路的精锐。能不能?”
“能!”李定国立正,像真正的军人。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那是终于等到展翅机会的激动,也是深感责任重大的郑重,“定国必不负李叔信任!”
“记住,”李健拍拍他肩膀,手感结实,“咱们养兵,不是为了杀人掠地,是为了护住这片土地,护住这上面的百姓。刀要利,心要善。”
“我记住了。”少年重重地点头。
看着李定国离去的背影——那背影已经褪去了少年的单薄,有了将领的雏形——李健心里稍安。
人才,是新家峁最宝贵的财富。李定国、赵小满、苏秀兰(学堂最年轻的女教师)、孙铁匠的大徒弟、吴先生最得意的学生……这些年轻人正在成长,将成为这片土地未来的脊梁。
他要做的,是给他们舞台,给他们方向,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放手让他们飞。
夕阳完全沉下去了,西天只余一抹暗红。寒风骤起,吹得塔顶的旗帜猎猎作响。李健裹紧棉袍,准备下塔。
就在这时,他看见议事堂的灯还亮着。
不止议事堂。钱庄、学堂、医院、铁匠坊……许多地方的窗户都透出灯光。隐约能听见争论声、算盘声、读书声、打铁声。这个岁除的夜晚,许多人没有回家守岁,而是在为明年的计划忙碌。
吴先生带着几个学生在整理会议记录;王石头和几个屯长在争论修路的路线;赵小满在灯下核对账目;孙铁匠在工棚里试验新的淬火法;春娘带着妇女组在赶制明年春耕要用的手套……
这种自发的、蓬勃的活力,让李健喉头有些发哽。他们不是在被动地执行命令,而是在主动地建设自己的家园。这才是真正的希望,比任何武器、任何粮食都珍贵的希望。
李健走下了望塔,没有回家,而是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议事堂。
推开门,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堂内七八个人围着一张大方桌,桌上摊着地图、账本、草图。炭盆里的火正旺,映得每个人脸上红彤彤的。
“李盟主!”众人见他进来,纷纷起身。
“坐,都坐。”李健摆摆手,走到桌边,“商量什么呢?”
“我们在算修路的工料。”王石头指着地图上画的几条红线,“从咱们这儿到马家庄,三十里,得架两座桥。到赵家堡二十里,但得过一道沟,要么挖隧道,要么绕五里……”
“我们在排明年的教学计划。”吴先生推过来一张单子,“蒙学要扩到四百人,技校开四科,每科招五十人。教师不够,得从今年毕业的学生里挑好的,边教边学……”
“我们在算铁料。”孙铁匠的大徒弟递上另一张纸,“要打三百副新甲,五百把刀,还要备着农具翻新,至少需要生铁五万斤。可咱们现在的矿,一年只能出三万……”
李健笑了,真正的、舒展的笑:“慢慢说,一样一样来。咱们有的是时间——至少今晚,咱们一起把这江山,画得更清楚些。”
他拖了张凳子坐下,拿起炭笔。众人重新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热烈地讨论起来。烛光在每个人眼中跳跃,那些光点汇聚在一起,竟比堂内的灯火还要明亮。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开始响起——那是等不及的孩子在提前庆祝新年。在这饥荒连年、流寇四起的崇祯五年最后一天,在这陕北高原的一隅,竟然还有人在放鞭炮,在期盼新年。
这本身,就是一场无声的胜利。
而更大的战役,还在前方。李健知道,从今夜起,新家峁不再是一个求生存的据点,而是一个正在成型的地区,一个乱世中的异数,一个可能改变历史走向的变数。
他要带领这片土地,走过未来十几年的血雨腥风。直到真正的光明降临,或者,直到他们自己成为光明。
那一刻也许很远。但今晚,在这烛光摇曳的议事堂里,在这群眼睛发亮的人们中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正在靠近。
子时的更鼓远远传来。崇祯五年过去了,崇祯六年的第一天,正在曙光中缓缓而来。
那曙光将首先照亮这座议事堂,照亮堂内这群不知疲倦的人,然后照亮整个新家峁,照亮这片刚刚被命名为“地区”的土地。
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而历史的长河,将在这个夜晚,在这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悄悄分出一道支流。这道支流也许细弱,但它流向的方向,是不同的可能。
这可能的起点,叫新家峁。
这可能的未来,叫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