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崇祯四年秋收的时候,新家峁打谷场上的麦垛堆得比了望塔还高。王石头带着人过秤,每称一担就吼一嗓子:“又一百斤——哎呦,这袋得有二百!”
苏婉儿抱着账本站在旁边,算盘打得噼啪响:“王大哥,你慢点吼,我这边记不过来。”
“记不过来也得记!”王石头笑得嘴咧到耳根,“二十五万斤啊婉儿姑娘!二十五万斤!老天爷,我王石头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粮!”
李健蹲在麦垛旁,抓起一把麦粒,颗粒饱满,沉甸甸的。他捏了一颗放进嘴里,用牙咬开——麦香混着泥土味,是丰收的味道。
“李兄弟,”王石头凑过来,“扣掉赋税三千斤,种子五千斤,口粮十二万斤,咱们还能剩九万五千斤存起来!九万五千斤啊!够咱们吃半年!”
李健吐出麦壳,笑了:“不止。水利修好了,明年产量还能涨。我估摸着,明年能到三十万斤。”
“三十万……”王石头咽了口唾沫,“那得盖多大的粮仓啊!”
丰收的喜悦在村里蔓延。但李健更关心的,是另一组数据——吴先生刚刚整理好的人口统计册。
“李盟主,您看。”吴先生把册子摊开在粮袋上,扶了扶眼镜——新换的琉璃镜片,李健托马老爷从西安府带回来的,看得清楚多了。
“截止九月底,新家峁联盟总人口三千八百七十三人。”吴先生指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其中,十六岁以下儿童二百四十二人,六十岁以上老人一百八十五人,青壮年一千六百四十六人。剩下的是妇女。”
“出生和死亡呢?”李健问。
“今年一至九月,出生五十八人,死亡二十一人。”吴先生翻到下一页,声音有些激动,“净增三十七人。李盟主,您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在大明全境人口负增长的当下,咱们这儿,人口在正增长!”
他详细解释:死亡的二十一人里,老人十二个,都是七老八十,自然老死;病死的五个,都是旧疾——两个肺痨,一个心疾,两个陈年伤;意外死亡四个:两个修屋顶摔伤,一个夏天在河边溺水,一个被毒蛇咬。没有婴儿夭折,没有产妇死亡,也没有瘟疫死亡。
会议室里,所有委员都沉默了。连一向爱说笑的李大嘴都张着嘴,说不出话。
“这……这真是咱们这儿?”钱老倔声音发颤,“我老家那个村子,去年一年死了三成人,一半饿死,一半病死。新生娃?就两个,还都夭折了。”
“是真的。”吴先生把册子传给大家看,“每个名字后面都有记录,谁家生了,谁家死了,什么时候,什么原因。苏夫人每天更新,错不了。”
李健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数据会好看,但没想到这么好。在明末的陕北,一个三千多人的社区,九个月只死了二十一人,而且大多是自然死亡——这放在前世,也是低死亡率。更别提五十八个新生儿全部存活,产妇零死亡。
外面是什么景象?李大嘴的情报员昨天刚带回消息:绥德县城外有个“万人坑”,不是埋战死的,是埋饿死的。今年前九个月,绥德县死了八千多人——饿死三千,病死三千,战乱死两千。新生儿?县衙的户房书吏说:“生什么生?怀了都流掉,生下来也养不活。”
“咱们这儿……真是天堂了。”赵木匠喃喃道,眼眶红了,“我爹是饿死的,我娘是病死的,我大哥是逃荒路上被官兵砍死的。要是他们能活到现在……”
“不是天堂。”李健打断他,声音不高,但清晰,“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有饭吃——咱们开荒种地,修水利,施肥料;有衣穿——咱们种棉织布;有房住——咱们烧砖建房;有病能医——咱们建医院,培训医生;有接生员保母婴平安——秀兰她们日夜学习。这些最基本的东西,外面都没有,咱们有。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咱们一锹一镐干出来的。”
他说的是事实。新家峁的“奇迹”,是无数个“小事”堆积起来的:
粮食自给有余——没人饿死,连老人孩子都能吃饱。
住房改善——砖房保暖防潮,冬天不生炉子也不冷,减少肺炎、风湿。
公共卫生系统——厕所、排水沟、垃圾处理,减少痢疾、疟疾。
基本医疗点——六个健康堂,小病及时治,大病送总院。
接生技术改进——二十个接生员,五十八个新生儿全部存活。
相对安全的环境——围墙、民兵、哨塔,今年击退三次土匪骚扰,零死亡。
还有一样看不见但重要的东西:希望。人们知道自己不会被饿死,不会被病死,孩子能长大,老人能善终。这种安全感,让人愿意生孩子,愿意好好活。
而外面,是另一番景象。李大嘴每天整理情报,写得自己都抑郁:
延安府粮价涨到一石十五两银子——一个七品知县年俸才四十五两。百姓卖儿卖女,易子而食。有个村子饿疯了,把过路的流民杀了吃肉,被发现时锅里还煮着人手。
米脂爆发人瘟(其实是鼠疫),官府无力控制,任由蔓延。有的村子死绝了,野狗啃食尸体,眼睛都是红的。幸存者往南逃,把瘟疫带得更远。
官兵剿“匪”——其实是饥民聚在一起抢粮。杀良冒功,把老百姓的脑袋砍下来当贼首领赏。百姓说:“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梳子梳一遍还能剩点,篦子篦一遍就光了,剃刀……剃刀刮过头皮。
朝廷?朝廷在干什么?
吴先生从西安府弄来的《邸报》上写着:皇上忧心国事,日夜操劳,减膳撤乐;阁老们争论不休,是剿是抚,互相攻讦;太监们忙着收受贿赂,卖官鬻爵——一个知县缺,标价三千两。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吴先生念着杜甫的诗,老泪纵横,“一千年前是这样,一千年后还是这样。不,现在更甚!至少杜甫那时候,还没易子而食!”
李健看着邸报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心里冰凉。他知道历史,知道崇祯皇帝虽然勤政,但刚愎自用,用人多疑——今年刚杀了袁崇焕,自毁长城。知道朝堂上党争不断,东林党、阉党、浙党,互相倾轧,不管百姓死活。知道地方官贪腐成风,层层盘剥——朝廷加税一分,到百姓头上就是一钱。
历史上的崇祯四年,起义军已然发展成了三大势力,王左桂、王嘉胤、神一魁各占一方弄的后方起义迭起,兵连祸结。酝酿四年多的起义,成了席卷各处的民变,容不得崇祯再不重视了。
面对如此时局,崇祯只能派遣能文能武的重臣洪承畴出马,任职三边总督。
改之前的安抚政策为围剿政策。
到任三边总督的洪承畴,在观察起义军时局之后,提出了自己的思路,那就是围剿,一劳永逸的解决民变问题。
至于他为何有如此底气,则不得不说他对于起义军的认知非常清楚。
那个时候的起义军与其说是军人,不如说是流民组成的乌合之众,部队中都是携老扶幼之辈,能打仗的壮年男子十万人中也不过一二万而已,看上去声势浩大其实并没有多难对付。
只要将带头的杀死,那些拥有抵抗力的壮年男子就会溃散,其余的人,完全不值一提。
于是,率领大军剿匪的洪承畴用正确的战略方针,成了起义军的噩梦。
为了瓦解王左桂、王嘉胤、神一魁这三大起义军势力,洪承畴采取了分化瓦解的方式剿灭。
他先是用各种优待召降了王左桂,随后又在这王左桂吃饭的时候,趁其不备,将他给杀了,失去了带头人的起义军,人心涣散。
洪承畴几乎兵不血刃就解除了王左桂部的武装。
解决完容易忽悠的王左桂后,洪承畴又派遣重兵围剿王嘉胤部,乌合之众的王嘉胤部那是大明正规军的对手,被围之后的他们,无奈选择突围。
突围关键时刻,洪承畴亲身犯险去往前线指挥,在名将曹文诏助力之下,经过连番激战,打的起义军溃不成军。王嘉胤被杀余部纷纷溃散,王嘉胤部土崩瓦解。
洪承畴绝对是干臣,一举消灭了三大势力中的两股,当然不会放过最后一股神一魁部。
这次,洪承畴派遣猛将曹文诏出马,一路追击神一魁部,早已成惊弓之鸟的神一魁部,面对占尽优势的明军一路溃退,在宁夏被彻底消灭。
洪承畴一路高歌,将明末农民起义中最早的三大反王势力消灭,让崇祯心安了一段时间。
但是,农民为何会起义,归根结底就是活不下去,只要活不下去,就会有无数人参加义军。
官府杀死了义军的领袖,却不解决农民吃饭的问题,这起义一定会死灰复燃,一定会越燃越旺,毕竟兔子急了还咬人。
果不其然,在三大势力被剿灭之后,起义军的活动和斗争依旧在延续。
曾经的带头人死了,流民就拥立新的带头人。而新的带头人在明末大多都是风云人物,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罗汝才、王自用......
在这个系统性的崩溃中,个人的努力微不足道。新家峁这三千八百人,放在大明两亿人口里,像沙漠里的一粒沙。
但他还是想努力。至少,在这片三千八百多人的土地上,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不是“朱门酒肉臭”,而是“家家有余粮”——秋收后,每户分了五十斤麦子过年,孩子们兜里揣着炒麦粒当零嘴。
不是“路有冻死骨”,而是“街道整洁人安康”——排水沟畅通,公厕干净,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孩子在路上玩耍。
不是“易子而食”,而是“婴儿啼哭健壮”——健康堂里,新生儿们排排睡,小脸红扑扑,接生员们忙着换尿布、教喂奶。
这对比,太残酷,也太珍贵。
“李盟主,”李大嘴小心翼翼地问,声音压得很低,“咱们……能不能救更多的人?外面那些流民,太惨了。我昨天看见一队,大人皮包骨头,孩子……孩子饿得不会哭了,就瞪着眼看天。”
李健沉默良久。他看着李大嘴,看着会议室里所有人——他们眼里都有同样的不忍。
“救不了。”他缓缓摇头,声音干涩,“咱们的能力有限,粮仓里的九万五千斤,看着多,但分给三千八百人,只够吃半年。如果再收一千流民,三个月就吃光。到时候,所有人都饿死。”
“可是……”
“我知道这很残酷。”李健打断他,“但这就是现实。咱们现在能做的,是让新家峁这座孤岛,变得更坚固,更富足。也许有一天,咱们强大了,能辐射出去,帮助更多人。但现在,不行。现在收人,是害人害己。”
李大嘴黯然低头。其他人也沉默。他们都懂这道理,但心里难受。
李健何尝不难受?每次看到流民经过,他都心如刀割。有一次,一个母亲抱着饿死的孩子,坐在路边,眼睛空空的,像两个黑洞。他想给点粮食,被苏婉儿拉住了:“李健,给了一个,会有十个、一百个围上来。咱们给不起。”
他知道苏婉儿是对的。乱世中,慈悲需要实力支撑。没有实力的慈悲,是愚蠢,是自杀。他不能拿这三千八百人的性命冒险。
他只能先顾好眼前这三千八百多人。
而这三千八百多人,没有辜负他的努力。秋收后,村里没闲下来,反而进入了建设高潮。
健安堂建成了。三间青砖瓦房,窗明几净,门口挂了匾——吴先生写的“健安堂”三个大字,苍劲有力。老郎中搬进去那天,摸着新药柜(赵木匠打的,榫卯结构,带抽屉),老泪纵横:“我这一辈子,做梦都想有个像样的医馆。没想到,临老临老,实现了。”
健安堂开张,免费义诊三天。第一天就来了两百多人——不是都有病,有的是来看新鲜的。老郎中带着秀兰等五个学生,忙得脚不沾地。看病的、抓药的、学医的,把三间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学校也扩建了。新校舍盖在村子中心,三间大教室,青瓦白墙,窗棂上还雕了花(韩师傅的手艺)。能容纳一百五十个孩子。教师除了吴先生,还多了两个老童生——都是逃荒来的,读过书但没考中秀才,吴先生考校了学问,还行,就聘了。
课程除了识字、算术,还加了卫生常识、农技基础、甚至简单的历史地理。李健说:“要让孩子们知道,读书不光为科举——现在科举也乱了,考了也没用。读书是为明理,为生计,为把咱们新家峁建设得更好。”
吴先生深以为然。他编了《新家峁蒙学读本》,手抄了五十本。里面除了《三字经》《千字文》,还有新家峁的历史(从王家峁说起)、卫生条例(图文并茂)、农谚歌谣(“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虽然粗糙,但实用。孩子们爱读,因为说的是身边的事。
工坊区继续扩大。铁匠铺分成了兵器坊和农具坊——孙铁匠带大徒弟管兵器,二徒弟管农具。瓦窑分成了砖瓦窑和陶瓷窑——老谢管砖瓦,他儿子管陶瓷。木工坊分成了建筑木工和家具木工——韩师傅管建筑,他侄子管家具。
分工细化,效率提高。农具坊新打的犁,轻便好用,一头驴就能拉;陶瓷窑烧出的碗,虽然还是粗陶,但釉面均匀,不渗水;家具坊做的桌椅,榫卯严实,不用钉子。
最让李健高兴的是,工匠们开始自发搞创新。不用他催,自己琢磨。
韩师傅改进了水车磨坊的传动装置——原来全是木齿轮,容易磨损。他打了铁齿轮替换关键部位,效率提高两成,还耐用。
老胡发明了“石碾车”——用驴拉的大石碾,直径六尺,重千斤。用来压路面、压麦场,省力又平整。他给石碾起了个名:“太平轮”,说“碾过的地方都太平”。
老谢试验成功了“琉璃瓦彩釉”——虽然只是简单的绿、黄、褐三色,但让新建的公共建筑(学校、医院、议事堂)有了色彩,阳光下闪闪发亮。孩子们说:“咱们的屋子会发光!”
这些创新,李健都给予重奖。韩师傅得了五十工分,老胡得了三十工分加一块香皂,老谢得了二十工分加一匹细布。还在议事堂门口立了“创新光荣榜”,把他们的名字和成果刻上去。
工匠们干劲更足了。他们知道,在新家峁,手艺值钱,创新光荣。有人开始私下较劲:你能改进水车,我就能改进纺车;你能烧彩釉,我就能打利刃。
人口增长,带来了劳动力增加,也带来了消费需求。集市应运而生。
每旬(十天)一次,在打谷场举办集市。本联盟的人可以摆摊,不用交税,但要在苏婉儿那儿登记。交易的物品五花八门:农妇卖鸡蛋、蔬菜、粗布;工匠卖木器、陶器、铁器;妇女组织卖肥皂、草纸、接生包;甚至有人卖小吃——炸油糕、蒸馍馍、煮羊杂(羊是养的,数量少,偶尔宰一头,羊杂便宜)。
开始只是以物易物:三个鸡蛋换一把青菜,一个陶碗换两斤麦子。后来用“工分券”作为媒介——工分券是联盟发行的,巴掌大的纸片,盖着公章,面额有一分、五分、十分、五十分。凭券可以到仓库兑换粮食、日用品,也可以在集市交易。
集市很热闹。旬日那天,打谷场上人头攒动,讨价还价声、吆喝声、笑声,混成一片。孩子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拿着攒的零钱(铜钱还有,但少了)买糖吃。老人们坐在边上晒太阳,看热闹。
李健有时会去集市转转。他看到农妇把鸡蛋码得整整齐齐,标价“一分一个”;看到铁匠铺的学徒摆出新打的菜刀,当场切麻绳演示锋利;看到一个小姑娘卖自己编的草蚂蚱,两个一份,生意不错。
这哪像明末乱世,分明是太平年景的乡下集市。但李健知道,这安宁是脆弱的。了望塔上的哨兵,仓库里擦得锃亮的刀枪,情报站每天送来的坏消息——王二又破了哪个城,李自成又聚了多少人,朝廷又派了谁剿匪——都在提醒他:乱世未远,危险随时会来。
他要做的,就是让这安宁持续得更久些。
秋去冬来,第一场雪落下时,新家峁举行了年终总结大会。新建的议事堂里,挤了五百多人——委员、各队队长、工匠代表、教师、医生、接生员、还有自愿来的村民。
李健站在台上,背后是吴先生写的大字:“总结过去,展望未来”。
“乡亲们,”他开口,声音在温暖的屋子里回荡,“今年,是咱们新家峁联盟成立的第二年。我想用几个数字,总结这一年。”
他让吴先生念出准备好的数据,每念一条,下面就一阵惊叹。
粮食产量:二十五万斤——惊叹。
住房:新建砖房一百二十套,六成家庭住上了砖房——掌声。
道路:修主干道三条,次干道六条,巷道十八条,总长三十里——有人喊:“走得舒坦!”
医疗:建健康堂六个,健安堂一个,接生员二十名,婴儿成活率百分之九十七——妇女们抹眼泪。
教育:学校一所,学生一百二十人,教师三名——孩子们挺起胸。
人口:净增三十七人,自然增长率千分之十三——全场寂静,然后爆发出欢呼。
安全:击退土匪三次,零死亡——民兵们昂首挺胸。
“这些数字,”李健提高声音,“是咱们每个人,一砖一瓦,一锹一镐,干出来的!外面兵荒马乱,饿殍遍野,咱们这儿,有饭吃,有房住,有学上,有病能医!这不是我李健的功劳,是咱们所有人的功劳!是王石头带人种地,是老郎中带人看病,是秀兰带人接生,是韩师傅、老胡、老谢改进技术,是每一个早起晚归、流汗流泪的乡亲的功劳!”
掌声雷动,久久不息。有人哭了,是高兴的哭。
“但是,”李健话锋一转,声音沉下来,“咱们不能骄傲。外面还在受苦,瘟疫还在蔓延,乱兵还在杀人。咱们这座孤岛,随时可能被巨浪吞没。所以,明年,咱们要继续努力!”
他宣布明年目标:
一、核心稳定人口继续突破,辐射周边数十个村,粮食产量在翻一番。
二、砖房覆盖所有家庭,消灭窝棚。
三、医院建成住院部,能收治重症。
四、学校扩大,开设技术班(农技、木工、医护)。
五、民兵训练升级,装备更新,建骑兵队(现有商队收获的马三十匹)。
六、探索对外贸易,用煤、陶器、铁器换回盐、茶、药材。
目标宏伟,但没人怀疑。因为过去两年,他们做到了太多看似不可能的事。散会后,人们走在雪地里,呵着白气,兴奋地议论:
“我家明年也分砖房!”
“我想送孩子去技术班学木工。”
“骑兵队?咱们要有骑兵了?”
李健独自走到了望塔上。雪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远处是苦难深重的土地,是正在崩塌的王朝。饿殍遍野,流民如潮,起义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士绅集团争权夺利,不顾底层人民死活。
而这里,在他脚下,是一个微小的、倔强的、充满生机的新世界。灯火在雪夜中点点亮起,炊烟在寒风中笔直上升,街道整齐,房屋坚固,粮仓满溢,书声隐约。
他能守住这个世界吗?
他不知道。明后年的局势会更乱,李自成、张献忠已成气候,清兵可能入关,瘟疫会蔓延,饥荒会更严重。
但他知道,只要还有一个人相信,还有一个人努力,这盏灯就不会灭。
而现在,有很多人相信,有很多人在努力。
这就够了。
足够他们,在黑夜中,走得更远。
雪落无声,覆盖了山川,覆盖了道路。新家峁的灯火,在雪夜中,依然明亮温暖。
那是乱世中,不灭的希望。
塔下传来苏婉儿的喊声:“李健!下来吃饭了!春娘炖了羊肉!”
李健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白茫茫的远方。
转身,下塔。
屋里,羊肉汤热气腾腾,苏婉儿盛了满满一碗,递给他:“趁热喝。”
他接过,喝了一口,暖流从喉咙到胃里。窗外,雪还在下。但屋里,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