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厕所投入使用半个月后,出了一件让李健哭笑不得的事——准确说,是让独眼龙暴跳如雷的事。
那天一大早,独眼龙像往常一样,背着手巡查他负责的七个公厕。这是他最得意的工作,每天要把每个厕所检查三遍:地面是否干净,石灰是否撒足,篦子是否堵塞,艾草是否更换。他甚至给每个厕所起了名字:一号公厕叫“清风阁”,二号叫“明月轩”,三号叫……反正都是文绉绉的,虽然厕所本身一点也不文绉绉。
巡查到二经巷的“听雨轩”(其实就是个砖砌的棚子),独眼龙发现不对劲——男厕那边,坑道堵了。他趴下一看,好家伙,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卡在下水道口,水漫上来,淹了半个坑位。
独眼龙血压瞬间飙升。他冲出来,对着空荡荡的巷子咆哮:“哪个王八羔子干的!给老子站出来!”
没人应声。倒是有几户人家开了门缝偷看,又赶紧关上。
独眼龙气呼呼地找来清洁队的王婆——一个五十多岁、干活麻利、脾气火爆的老太太。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块石头掏出来。石头湿漉漉、臭烘烘,独眼龙拿在手里,手都在抖——不是气的,是恶心的。
“李盟主!”独眼龙抱着石头就去找李健,“您看看!您看看!我刚打扫干净,就有人干这种事!这是跟我独眼龙过不去!”
李健正在和苏婉儿商量扩建造纸坊的事,看见独眼龙抱着块石头冲进来,吓了一跳:“这是……”
“有人往公厕扔石头!堵了!”独眼龙把石头往地上一放,满屋子顿时弥漫着一股不可描述的气味。
苏婉儿赶紧捂住鼻子。李健皱眉看着石头,又看看义愤填膺的独眼龙,问:“知道谁干的吗?”
“不知道!我要知道,非把他按进粪坑里不可!”独眼龙咬牙切齿。
李健想了想:“这样,你先回去,把厕所清理干净。这事我来查。”
独眼龙走后,苏婉儿才松开手,苦笑道:“这味儿……独眼龙真是敬业,抱着石头就跑来了。”
李健也笑:“他是真把厕所当事业干了。”随即正色,“不过这事得查。破坏公物,还是公共厕所,风气不能开。”
怎么查?李健找来狗蛋——这孩子现在是儿童卫生监督队的队长,手下有二十多个半大小子,整天在村里转悠,消息灵通。
“狗蛋,交给你个任务。”李健说,“查查谁往公厕扔石头。记住,暗中查,别打草惊蛇。”
狗蛋领命,带着两个最机灵的队员,开始了“侦查工作”。他们蹲在公厕附近的柴火堆后面,轮流盯梢。第一天,没动静。第二天,还是没动静。第三天凌晨,天还没亮,一个黑影鬼鬼祟祟摸到公厕门口,四下张望,然后掏出一块石头,正要往里扔——
“逮住啦!”狗蛋一声大喊,三个孩子从柴火堆后跳出来,扑了上去。
黑影是个半大孩子,被按在地上还在挣扎。狗蛋一看,乐了:“钱小虎?怎么是你?”
钱小虎是钱瓦匠的儿子,十三岁,平时挺老实一孩子。这会儿被当场抓住,脸涨得通红,挣扎着要跑。
“跑什么跑!”狗蛋死死按住他,“走,见李叔去!”
孩子们押着钱小虎来到李健的窑洞。李健刚起床,看见这阵仗,愣了:“这是……”
“李叔,就是他!往公厕扔石头!”狗蛋邀功。
钱小虎低着头,不吭声。
李健让狗蛋他们先回去,然后让钱小虎坐下,倒了碗水给他:“说说,为啥干这事?”
钱小虎捧着碗,手在抖,水洒出来一半:“我……我就是觉得好玩。”
“好玩?”李健看着他,“你知道独眼龙爷爷和王婆婆掏石头多辛苦吗?你知道厕所堵了,大家有多不方便吗?你爹上回就因为这个,憋得差点……”
“我爹不知道!”钱小虎突然抬头,眼睛红了,“我没告诉他!”
“那你为啥要干?”李健语气缓和了些,“说实话。”
钱小虎咬着嘴唇,半晌才说:“我……我爹总说我没用,说我笨,学不会瓦匠手艺。我就想……就想干点出格的事,让他注意我。”
李健明白了。这是孩子寻求关注的方式,虽然方式错了。
“你觉得往厕所扔石头,你爹就会看重你了?”李健问。
钱小虎不说话了。
“这样吧,”李健说,“按条例,破坏公物,罚。罚你打扫公厕三天,跟着王婆婆和独眼龙爷爷学怎么维护。这三天,你爹那边我去说。”
钱小虎脸白了。打扫厕所,在孩子们眼里是最脏最丢人的活,比挨打还难受。
但李健没让步。条例就是条例,孩子也不能例外。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公共设施,人人爱护;破坏公物,必受惩罚。
钱小虎哭哭啼啼地跟着王婆打扫厕所。第一天,他捏着鼻子,离得老远,王婆骂他:“离那么远干啥?过来!我教你掏坑道!”
第二天,他习惯了,但还是一脸嫌弃。独眼龙看见了,说:“小子,你知道这厕所多重要吗?咱们新家峁两千多人,要是没这厕所,满街都是屎尿,你走路都下不去脚!”
第三天,钱小虎已经能熟练地撒石灰、换篦子、检查下水道了。独眼龙甚至教他怎么调配消毒水——用石灰水加艾草汁。
三天后,钱小虎找到李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李叔,我错了。厕所要维护好,真不容易。王婆婆腰不好,还每天掏坑道;独眼龙爷爷眼睛不好,还检查那么仔细。我以后再也不搞破坏了。”
“不光你不破坏,还要监督别人。”李健说,“你去儿童卫生监督队吧,跟狗蛋一起。”
“好!”钱小虎眼睛亮了。
这件事传开,再没人敢破坏公厕。大家也渐渐理解了公共卫生的重要性——连十三岁的孩子都知道维护厕所不容易,大人还能不懂?
但更大的挑战在垃圾处理。
新家峁现在每天产生大量垃圾:厨余菜叶、炉灶灰烬、破衣烂衫、废木碎陶……开始分类不清,清洁队的老太太们得重新分拣,累得腰酸背痛。
李健视察垃圾场时,看着堆积如山的“废物”,眉头紧皱。苏婉儿跟在他身边,翻开账本:“目前每日产生垃圾约五十筐,其中厨余三十筐,灰烬十筐,其他十筐。清洁队八人,每日工作四个时辰,勉强能处理完,但……”
“但分类不清,效率低下。”李健接话,“得想个法子。”
他想了三天,想出一个主意:举办“垃圾分类比赛”。
以家庭为单位,每天早晚两次,清洁队检查各家门前的垃圾投放情况。分类正确的,记“卫生红旗”一面——红旗是苏婉儿用红布头缝的,巴掌大,插在门边的竹筒里。分类错误的,插“卫生黑旗”——黑布头缝的,看着就晦气。
月底统计,红旗最多的前十户,有奖励:多领十斤粮,或者换一块肥皂,或者奖励二十工分。黑旗最多的后五户,罚扫巷道——扫三天。
这招立竿见影。主妇们为了多得红旗,仔细研究分类标准。韩大娘不识字,但记性好,她把分类编成顺口溜,教给妇女组的姐妹们:
“菜叶果皮绿桶装,灰土碎陶灰桶放,破布烂木红桶收,其他杂物黄桶装。绿桶肥田灰桶埋,红桶回收黄桶甩,记住这首分类歌,卫生红旗天天来。”
顺口溜朗朗上口,在妇女间传开,连孩子都会背。分类准确率直线上升,清洁队的老太太们乐得合不拢嘴:“这下省事多了!以前要分半天,现在倒出来就是分好的!”
但新问题又来了:可回收垃圾堆积如山。碎陶、破布、废铁、烂木,工坊消化不了——铁匠铺就一个炉子,一天能回炉多少废铁?瓦窑烧新陶器都忙不过来,哪有空处理碎陶?
李健视察垃圾场时,看着堆成小山的“资源”,心里不是滋味。这些都是好东西啊,在乱世,一块破布都能补衣服,一块碎铁都能打钉子,就这么堆着浪费?
“这些东西,其实都能用。”他对跟来的赵木匠说,“碎陶可以砸碎了铺路,或者回窑重烧——我听老谢说,碎陶掺进新土里,烧出来的砖更结实。破布可以打浆造纸。废铁回炉。烂木……烂木可以做纤维板,虽然现在技术不够,但可以试试。”
“那得增加人手。”赵木匠说,“清洁队那八个老太太,光是收运垃圾就够忙了。”
“就从清洁队里选。”李健说,“成立‘资源回收组’,专门处理可回收垃圾。这也创造就业——让年纪大、干不了重活的老人来干,记工分,他们也有收入。”
资源回收组成立了,负责人是钱瓦匠——他因为儿子的事,一直想将功补过。李健给了他这个机会。
钱瓦匠很上心。他带着五个老人——都是六十多岁,干农活吃力,但分拣垃圾没问题——把可回收垃圾细细分类。
碎陶按颜色、大小、材质分:白陶、黑陶、红陶;大块(能修补)、中块(能磨碎)、小块(只能做填料)。破布按质地分:棉布、麻布、绸布(虽然极少);按颜色分:深色、浅色。废铁按种类分:生铁、熟铁、铜。烂木按硬度分:硬木(做工具把)、软木(做刨花)。
分类细致到令人发指。但效果显着:大块碎陶送到老谢那里,修补破陶器;中块磨碎了,掺进黏土烧砖——老谢试了试,烧出来的砖果然更结实;小块和粉末铺路,撒在土路上,下雨不泥泞。
破布送到新成立的造纸坊——这是李健一直想搞的。虽然现在只能造粗糙的草纸,但解决了卫生用纸问题(以前用树叶、土坷垃,或者……直接用手)。造纸坊的负责人是吴先生,他翻遍了带来的书,终于找到了土法造纸的方子:破布浸泡、捶打、煮烂、抄纸、晾干。虽然造出来的纸又黄又糙,但写字、如厕都能用。
废铁送回铁匠铺回炉。孙铁匠乐坏了:“这下好了!以前缺铁,现在天天有废铁送,虽然不多,但细水长流。”
烂木一部分做柴火,送到公共浴室烧热水;一部分尝试做“刨花板”——把木头刨花用鱼鳔胶(河里打的鱼,鳔熬成胶)粘合,压实阴干。虽然简陋,但能做隔板、箱体,甚至桌子面。
资源回收,变废为宝。三个月下来,新家峁的垃圾量减少了三成,工坊的原料来源多了两成。苏婉儿算了一笔账:光是废铁回炉一项,每月就能节省买铁钱五两银子;碎陶烧砖,提高砖强度,减少砖损毁率,间接节省十两;破布造纸,虽然纸质量差,但不用外购草纸,又省三两。
“李健,”苏婉儿合上账本,眼睛亮晶晶的,“垃圾回收,不仅不花钱,还赚钱!”
李健笑:“这叫循环经济。可惜现在条件有限,只能做到这一步。”
污水系统也有改进空间。原来每家的沉淀池只是简单过滤,沉淀物要定期清理——这事最恶心,没人愿意干,经常拖延,导致污水溢出。
李健琢磨了几天,设计了“三级沉淀池”:第一个池沉淀大颗粒(菜叶饭渣),第二个池沉淀细颗粒(泥沙),第三个池澄清。清水可以用于浇菜园,沉淀物做肥料——经过发酵,没臭味,肥力还高。
但这需要更大的空间,只能在公共区域建。李健选在村外低洼处,挖了个大坑,分成三格,用砖砌好,上面盖木板防臭。各家各户的污水通过陶管汇入这个总池。
工程不小,动用了五十人干了十天。但效果显着:村里的污水不再横流,沉淀池出来的清水浇菜,菜长得特别好;沉淀物发酵后做肥料,比新鲜粪肥还好用。
钱瓦匠看了,佩服得五体投地:“李盟主,您这脑子怎么长的?连屎尿都能变出花来!”
公共卫生系统运行三个月后,效果显着得连外人都看出来了。
老郎中拿着账本来汇报,激动得胡子都在抖:“李盟主,神了!真神了!上月看腹泻的只有五人,前月是二十三人;疟疾上月三人,前月十八人;皮肤病上月七人,前月三十五人。整体健康水平提高,因病缺勤率下降三成!生产效率至少提升两成!”
苏婉儿在旁边补充:“医药支出下降四成,省下的钱可以买更多粮食。”
李健心里欣慰,但不敢松懈。他知道,在卫生条件差的古代,一场瘟疫就能摧毁一个社区。新家峁现在两千多人,挤在一起住,一旦爆发传染病,几天就能传遍全村。
他让老郎中组建“防疫队”,定期巡查,发现发热、腹泻等疑似病例,立即隔离——隔离营设在村外,五间简易房子,备有基本药品、食物、水。
“但愿永远用不上。”李健对老郎中说。
“但愿。”老郎中点头,“但备着总没错。”
公共卫生不仅改善了健康,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习惯。
以前,很多人一年洗不了几次澡——不是不想,是没条件。身上长虱子,头皮生疮,是常事。现在,李健在河边建了公共浴室(男女分时使用),鼓励勤洗澡。浴室是木棚子,但有热水——工坊的余热通过陶管导过来,加热水池;有肥皂——土法制的,用猪油和草木灰,粗糙但能用。
开始大家不好意思,尤其女人,扭扭捏捏。春娘带头,第一个去洗,洗完了出来,头发湿漉漉的,脸红扑扑的:“舒服!真舒服!洗完浑身轻了三斤!”
渐渐地,大家发现洗澡后确实舒服:虱子少了,皮肤病也少了,睡觉都香了。尤其是年轻人,成了浴室的常客。有小伙子甚至因为抢着洗澡打过架——被李健罚扫厕所一周。
孩子们变化最大。以前鼻涕邋遢,身上脏兮兮,指甲缝里都是泥。现在每天洗脸洗手,衣服虽然破但干净。狗蛋的儿童组搞起了“卫生评比”,每周选一个“最干净娃娃”,奖励一块糖——糖是稀罕物,李大嘴从县城换回来的。
生活习惯的改变,带来了精神面貌的变化。人们走路挺直了,脸上有光了,说话底气足了。外来的人看到新家峁的人,第一印象是“干净、精神”。这和外面那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身上散发着馊味的流民,形成鲜明对比。
马老爷有一次来,对李健感慨:“李盟主,您这儿的人,看着就不像逃荒的。一个个眼里有神,身上有力。您是怎么做到的?给他们吃仙丹了?”
李健笑了:“哪有什么仙丹。其实很简单:让他们吃饱,住好,有病能医,有活可干。人有了希望,有了尊严,自然就有精神。”
“尊严……”马老爷重复这个词,若有所思。
公共卫生系统成了新家峁的又一张名片。周边村子听说新家峁“不生病”“干净得不像话”,纷纷来取经。李健不藏私,派老郎中和清洁队的人去指导,但要求:学可以,但要付“学费”——粮食、劳力、或者技术交换。
这既传播了卫生知识,又为新家峁带来了收益。周边村子卫生条件改善,疾病减少,对新家峁也是好事——病不会只在一个村子流行。
但李健知道,公共卫生只是基础。要让新家峁真正可持续发展,还需要更多:教育、医疗、文化、经济……路还很长。
可他看到了希望。当新家峁的居民走在干净整洁的街道上,用着公共厕所,倒着分类垃圾,去公共浴室洗澡时,他们不会想到,这一切在明末乱世是多么奢侈。他们只知道,这样的生活,让他们活得有尊严。
而尊严,是乱世中最宝贵的东西。
暮色降临,李健站在了望塔上,看着炊烟袅袅的新家峁。街道整齐,树影婆娑,灯火初上。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他们在玩“垃圾分类游戏”;近处是工坊隐约的叮当声——铁匠铺在加班打制农具。
苏婉儿走上塔来,站到他身边:“看什么呢?”
“看家。”李健揽住她的肩,“看咱们一点一点建起来的家。”
苏婉儿靠在他肩上,轻声说:“李健,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你没救我,我现在会在哪儿?”
“也许在哪个大户人家当丫鬟,也许……”李健没说下去。
“也许死了。”苏婉儿接话,“乱世里,一个孤女,能有什么好下场。”她抬头看他,“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李健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是咱们一起建的家。”
塔下,狗蛋带着儿童卫生监督队在巡逻,小大人似的检查各家门前的垃圾箱;独眼龙在公厕前挂上“已消毒”的木牌;王婆和清洁队的老太太们推着垃圾车往村外走,边走边哼着韩大娘编的顺口溜。
这一切,平凡,琐碎,但真实。
虽然外面兵荒马乱,虽然前路依然艰险,但至少在这一刻,这片土地是安宁的。
这就够了。
足够他们,继续走下去。
而李健要做的,是让这份安宁,持续得更久些。
也许,永远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