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韩老三(现在大家叫他韩师傅)正式落户的第三天,就闹了个笑话。
那天他在木工坊做水车齿轮,新来的学徒王小二给他打下手。王小二才十四岁,手嫩,刨木头时没扶稳,刨子“嗖”地飞出去,正砸在隔壁石匠工棚老胡刚凿好的石磨上。
“哐当”一声,石磨边缘崩掉一块。
老胡正在磨上刻花纹,见状“腾”地站起来,黑着脸:“哪个不长眼的?!”
王小二吓得脸都白了。韩师傅赶紧过去赔不是:“胡师傅,对不住对不住,小徒弟手生,我赔,我赔!”
老胡心疼地摸着石磨:“这可是给粮站凿的磨,耽搁了磨面,全村人吃啥?”
两人正说着,瓦匠老谢捧着刚出窑的琉璃瓦过来显摆,见这边吵闹,凑过来看热闹。一听缘由,笑了:“老胡,一块石头,至于吗?我那儿有磨好的瓦刀,借你修修。”
老胡瞪他:“你懂个屁!石匠活儿,差一丝一毫都不行。这磨要是修不好,磨出来的面粗细不均,蒸出来的馍馍都牙碜!”
三人正吵吵,李健闻声赶来。
问明情况,李健没急着评判,而是蹲下看那块石磨。崩掉的是边缘装饰部分,不影响使用,但确实难看。
“胡师傅,这磨还能用吗?”他问。
“能用,但不完美了。”老胡气呼呼。
“那这样,”李健说,“磨照常交货,但瑕疵要说明,工分扣一成,作为惩戒。韩师傅,您徒弟犯的错,您当师傅的有责任,扣您半天工分,赔给胡师傅。另外,王小二罚去打扫工坊三天。”
这处理公平,三人都没话说。
但李健话锋一转:“不过,这事也暴露了问题——工坊区太挤,不同工种的作业区没分开。木匠刨花乱飞,石匠碎石四溅,互相干扰。”
他当场画图:“重新规划工坊区。木工坊移到东边,靠近木料场。石工坊移到西边,靠近采石场。瓦窑在原地,但加建围挡。各坊之间留出安全距离。”
赵木匠作为总工头,负责执行。
搬迁花了五天。新规划的工坊区果然好了许多,各干各的,互不干扰。但老问题解决了,新问题又来了。
木工坊搬到东边后,离水源远了。木料要浸泡,工具要清洗,每天挑水成了大麻烦。
韩师傅向赵木匠抱怨:“赵头儿,这不行啊,半天工夫全花在挑水上了。”
赵木匠也愁。李健知道后,说:“建水渠。”
他设计了一条从河边到工坊区的明渠,宽一尺,深半尺,用砖砌底,上盖木板(防落叶杂物)。水流虽小,但日夜不停,足够工坊使用。
“这主意好!”韩师傅拍大腿,“李盟主,您这脑子是咋长的?”
水渠建好后,不仅木工坊受益,石工坊、瓦窑也都接上了支渠。石匠磨工具、瓦匠和泥,都方便了。
工坊条件改善,工匠们干劲更足。但李健发现,不同工种的工匠之间,缺乏交流,甚至有点互相看不起。
木匠觉得石匠“粗笨”,就会抡锤凿石头。石匠觉得木匠“取巧”,木头哪有石头实在。瓦匠觉得两者都不如自己——砖瓦可是要过火的,是“土与火的艺术”。
这种隔阂不利于技术进步。
李健苦思冥想之后终于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技术交流会”!于是他决定每个月的月初都要给工坊放半天假,并将所有的工匠们召集到宽敞开阔的打谷场上,让他们依次登台展示各自独特的技艺和窍门。
然而,当第一场交流会正式拉开帷幕的时候,整个场面却显得异常冷清和尴尬。
首先登台发言的是经验丰富的韩师傅,他准备向大家讲解一下榫卯结构方面的知识。可是台下坐着的那些石匠和瓦匠们对此似乎毫无兴趣,一个个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
紧接着登场的老胡则选择讲述如何准确辨别各种不同类型的石材,但这同样也无法引起木匠和瓦匠们的关注,他们反而开始相互交头接耳起来。
最后上场的老谢原本打算分享一些关于烧制砖瓦时掌握火候技巧的宝贵经验,没想到底下居然传来阵阵窃窃私语之声:“不就是烧个砖头嘛,有什么好说的呀?”面对如此糟糕的状况,一直坐在台下观察的李健不禁连连摇头叹息。
就在这时,轮到年轻有为的铁匠小刘走上讲台介绍他最为擅长的“淬火”技术了。
只见小刘手提一只装满清水的木桶来到场地中央,然后点燃炉火并迅速将一块铁块加热至通红状态。接下来,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小刘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当场表演起了淬火工艺!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把烧得发亮发红的铁块浸入水桶之中,随着“呲啦”一声轻响,那块铁瞬间变得坚硬无比,但同时也失去了韧性而容易断裂。
随后,小刘又从炉子里取出另一块已经烧成暗红色的铁块,这次他没有用水冷却,而是改用食用油来进行淬火处理。经过这样一番操作后,这块铁块不仅保持了足够的硬度,还具备了良好的柔韧性,可以说是一把理想的刀具材料。
“关键在火候啊!”小刘一脸认真地说道,他那双专注而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炉火中的铁块,仿佛能透过熊熊火焰看到其中蕴含的奥秘和力量,“稍有偏差,这铁性可就完全不一样咯!”他的语气坚定且自信满满,让人不禁对他的技艺肃然起敬。
在场的众人被他这番话吸引住了目光,纷纷围拢过来观察那块正在经受高温考验的铁块。他们瞪大双眼、屏息凝神,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就连一向沉稳内敛的老胡此刻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开口问道:“那这石头能不能像打铁一样来个‘淬火’呢?”
听到这话,小刘显然有些吃惊,他猛地转过头看着老胡,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之色。沉默片刻后,他缓缓摇了摇头道:“石头......怎么淬呀?它又不是金属材料。”说完,他还忍不住轻笑一声,表示自己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
老胡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想法有些荒唐可笑,于是跟着干笑两声打圆场道:“嘿嘿,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别当真哈!”尽管这次首次举办的交流会并没有取得预期的圆满成果,但毕竟算是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随后,李健当机立断做出决定,并郑重其事地宣布一项重要规定:今后每一次举行交流活动时,参与人员都必须提出至少一个问题或者分享一些新鲜事物;同时还要确保每个人都能够从中汲取到一定程度的新知识或技能。如有违反者,则会相应扣除其应得的工分作为惩罚措施。如此一来,那些原本不太积极主动的工匠们也不得不强迫自己去与他人相互切磋琢磨、共同进步成长起来。
第二次交流会,气氛好了些。韩师傅讲“木料阴干”,老胡听着听着,突然说:“我们石匠也讲究‘养石’——新采的石料,不能立刻用,得风吹雨打一段时间,去去‘火气’,才不易裂。”
“哦?”韩师傅来了兴趣,“木头也是,新伐的木要阴干,不然做出来的家具会变形。看来咱们这行,道理相通啊。”
第三次交流会,瓦匠老谢展示他烧的“冰裂纹”琉璃瓦——表面有细密裂纹,像冰花。韩师傅看了半晌,说:“这裂纹……有点像木头受潮后的‘蟹爪纹’。”
“是吗?”老谢凑近看,“我说怎么看着眼熟。”
工匠们在交流中,发现了彼此手艺的共通之处。隔阂渐渐消融。
李健抓住时机,继续推进跨界合作计划。他首先关注的是一项重要任务——改进水车。这个水车原本由赵木匠精心打造而成,采用木质结构,然而其轴承部位却面临着严峻的问题:频繁出现严重磨损,导致每隔半年就需要进行大规模维修。
面对这一困境,李健决定召集各方专业人才共同商讨解决方案。于是乎,木匠、石匠和铁匠齐聚一堂,共商大计。在热烈的讨论氛围中,大家纷纷提出自己独特的见解与建议。
韩师傅率先发言道:我们可以考虑使用硬度更高的木材来制作轴承部分,例如枣树这种坚硬的木料应该会有不错的效果。 紧接着,小刘也不甘示弱地插话:我觉得给轴承包裹一层铁皮可能更为理想,这样能大大增强耐磨性呢!
这时,一直沉默思考的老胡突然眼前一亮,开口说道:既然如此,那为何不将轴承底座改造成石头材质,并在其中开凿出一个凹槽,然后放入一些铁球呢?这样一来,不仅能够减少摩擦阻力,还能让水车的运转变得更加顺畅哦!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设计出了“石基铁轴木轮”水车。试用后,转动轻快,磨损小,预计能用三年不大修。
“看见没?”李健对其他工匠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各有所长,合起来,就能做出一个人做不出的好东西。”
跨界合作的成功,激发了工匠们的热情。接下来,他们自发组队,搞出了不少创新:
木匠和瓦匠合作,做出了带木框的玻璃窗(玻璃是高价从外地买的,但值得)——虽然只是普通平板玻璃,但透光性好,装在学堂和医馆,屋里亮堂多了。
石匠和铁匠合作,改进了石磨的传动结构,用铁制齿轮代替木齿轮,磨面效率又提高了。
甚至,染匠老宋和瓦匠老谢合作,尝试在砖上烧出彩色图案——虽然失败了(温度控制不好,颜色糊了),但开了个头。
技术交流与合作,让新家峁的工匠水平整体提升。以前是各干各的,现在是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李健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让吴先生把工匠们的创新记录下来,编成《新家峁工法》,作为技术教材。
工匠们有了成就感,更把新家峁当成了自己的家。
老胡的儿子从米脂逃荒找来,老胡领着儿子见李健:“李盟主,这是我儿子,也会点石匠活儿。能留下不?”
李健考核后,点头:“可以,从学徒做起。”
老胡激动得直搓手:“谢谢盟主!我们老胡家,以后就是新家峁的人了!”
类似的事越来越多。工匠们的亲属、徒弟,陆续投奔。新家峁的人口结构在变化:从最初的饥民为主,到现在技术工匠及其家属占了相当比例。
人口素质提升,带来了社区面貌的改变。
工匠们住进砖房后,开始琢磨怎么让家更舒适。韩师傅给自己做了张带抽屉的桌子,老胡凿了个石头洗脸盆,老谢烧了套陶制茶具。虽然简陋,但有了生活气息。
他们还在房前屋后种花种菜。韩师傅种了棵枣树,说“枣木好,将来能给孙子做家具”。老胡移了棵野山菊,说“石头硬,花软,看着舒坦”。老谢从河边挖了丛菖蒲,种在院里水缸旁,说“水边生的,旺火”。
这些细微之处,让新家峁有了“家”的味道,而不仅仅是避难所。
李健有时会在黄昏时,在工匠居住区散步。看炊烟袅袅,听孩童嬉戏,闻饭菜香气。恍惚间,他忘了这是明末乱世,仿佛回到了某个宁静的乡村。
但很快,现实会把他拉回来。
了望塔上的哨兵换岗的脚步声,仓库里清点武器数量的低语声,情报员匆匆送来的密报——都在提醒他,外面的世界正在崩塌。
而新家峁,是这崩塌世界里,一个脆弱的孤岛。
工匠们的手艺,能让这个孤岛更坚固、更舒适。
但要让孤岛长久存在,需要的不仅是手艺。
李健望向远方,那里有更大的挑战。
而他现在要做的,是让这个孤岛上的每一个人,包括这些木匠、石匠、瓦匠,都能安心生活,施展所长。
也许,这就是乱世中,最大的善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