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矛只有三十根,这个数字像根刺扎在李健心里,让他吃饭不香睡觉不踏实,连看到玉米苗长高了都觉得是在嘲讽他——“看,我们都有三十多片叶子了,你们才三十根矛?”
训练场上,那三十根寒光闪闪的矛头排成一排——其实“寒光”纯属夸张,孙铁匠打的铁杂质太多,所谓的寒光其实是太阳照在粗糙铁面上的漫反射,远看像抹了层猪油。可就这么个品相,后面那五十多个握着木棍的汉子,眼神热切得能把这“猪油矛”给融化了。
“这就像给三十个人发了红烧肉,其他人只能闻味儿。”李健对正在磨刀的郑老汉说,郑老汉那把生锈的腰刀是从废弃土匪窝捡来的,磨了三天,锈没磨掉多少,磨刀石瘦了一圈。
郑老汉头也不抬:“那能咋办?铁就那么多,总不能拿你的眉毛去炼铁。”
李健没接话,背着手绕着打谷场转圈,转得跟拉磨的驴似的。场边堆着小山似的石头,都是挖渠时清出来的,大的像冬瓜,小的像土豆,形状千奇百怪,有长得像鞋底的,有长得像屁股的。李健心烦,踢了块长得特别像王石头脸型的石头,石头滚了几圈,露出尖锐的棱角,在阳光下闪着质朴而倔强的光。
一个念头像地里的土豆苗,“噗”地冒了出来。
“石头。”他停下,盯着那块石头。
“啥?”郑老汉以为他气糊涂了。
“用石头做武器。”李健蹲下,捡起那块巴掌大的石头,边缘薄得像李大嘴吹的牛,但锋利度足够割破手指——他试了,现在手指头正流血。
郑老汉走过来,接过石块掂了掂,动作专业得像老中医号脉:“轻了,杀伤力不够,砸土匪脑袋上顶多起个包,人家还以为是按摩。”
“那就用大的!”李健眼睛亮得像夜里的猫,手指也不疼了,“做投石索,用大石块砸!做石斧,砍!做石锤,砸!咱们没铁,但石头有的是!后山全是石头,要多少有多少,土匪来了咱们现砸现用都来得及!”
他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手舞足蹈,差点把路过的一只母鸡吓得提前下蛋。
当天下午,“石器时代武器研发小组”成立了。这个组名是李大嘴起的,他说这样“有历史厚重感”,虽然大家都不知道“厚重感”是啥意思。
组长:孙铁匠。虽然他姓铁,但现在是石器专家——用他的话说:“铁和石头都是硬货,一通百通。”
组员:赵木匠,负责做柄,他对此颇有微词:“我从做家具沦落到做矛柄,这算技术升级还是降级?”
钱老倔,负责找石料,他对此很满意:“我这双老眼,看石头比看人准。”
李大嘴,负责起名兼宣传,他最开心:“终于有我能发挥特长的工作了!”
研发基地设在打谷场角落,用草席围了个简易工棚。远看像卖菜的,近看像要饭的,走进去才知道是搞武器研发的——如果那些石头和木棍算武器的话。
第一件产品:石矛。
孙铁匠选了块长条形的燧石,形状像根放大的萝卜。他左手拿石头,右手拿石锤,表情严肃得像在雕玉。一锤下去,“咔嚓”,石头碎了,碎得很均匀,像被气炸了。
“这石头脾气大。”孙铁匠面不改色,“再来!”
试了五次,碎了五块石头,终于在第六块上敲出一个像样的矛头:长约一尺,三棱锥形,刃口虽不锋利,但足够捅穿皮肉——郑老汉贡献了自己的旧棉袄做测试,捅进去时棉袄发出一声闷响,像在叹气。
赵木匠做了木柄,前端劈开个口子,像张等着喂食的鸟嘴。把石矛头夹进去,用麻绳缠紧,缠得密密麻麻,远看像给木棍穿了条毛裤。
“试试!”孙铁匠把石矛递给郑小虎,眼神里充满期待,像等待孩子第一次走路的爹。
郑小虎接过,掂了掂:“轻,比铁矛轻一半,舞起来不费劲。”他走到草靶前——草靶是用干草扎的人形,外面裹层破布,脸是李大嘴画的,丑得很有灵魂。
“喝!”一矛刺出,气势如虹。
“噗”一声,石矛头刺入草靶,深约三寸,正好捅在“脸”的鼻子位置。
“可以!”郑老汉点头,“对付没穿甲的人,够用了。要是捅在肚子上,能让他记住一辈子。”
但问题来了:郑小虎拔矛时,一用力,矛头留在草靶里了,木柄光秃秃地退出来,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缠得不牢。”赵木匠检查后得出结论,“得加胶。”
“什么胶?”
“鱼鳔胶?”周大福建议,“以前粘陶器用过,粘得挺牢,就是味儿有点腥。”
鱼鳔胶熬好了,味道确实感人,熬胶的工棚方圆十丈内连苍蝇都不来。胶涂在矛头和木柄接合处,再缠麻绳。这次牢固多了,拔矛时矛头没掉,但整个草靶被带得往前挪了半步——粘得太牢了。
第二件产品:石斧。
这个更难。斧头需要扁平的石头,而且要开刃,要求石头脾气好,不能一敲就碎。
孙铁匠找了块片状砂岩,颜色像隔夜馍馍。他用石锤一点点敲,动作轻柔得像在敲熟睡婴儿的门。敲了半个时辰,敲出个斧刃,虽然参差不齐像狗啃的,但好歹是刃。
然后夹在木柄上,用胶和绳子固定。这次的木柄短而粗,赵木匠说这样“有力量感”。
“砍树试试!”
王石头抢过石斧,他等这一刻等了半天了。对着场边一根碗口粗的枯树砍去,姿势标准,力道十足。
“当!”火星四溅,不是斧头发出的,是石头和树皮硬碰硬。树皮掉了块,斧刃崩了个口子,崩下来的石片差点打到看热闹的狗蛋。
“石头还是脆。”孙铁匠皱眉,“得找更硬的。”
“换花岗岩!”钱老倔一拍大腿,“后山有种灰白色的石头,硬!我以前用它垫过炕,十年了还没碎!”
花岗岩石斧做出来了,灰白色的斧头,配上深色木柄,看着居然有点威武。砍了十几下,刃口只轻微磨损,树倒是被砍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好!”众人喝彩。
王石头得意地举起石斧,摆了个造型,然后发现斧头有点松,赶紧又摆回正经脸。
第三件产品:投石索。
这个最简单,简单到李大嘴觉得自己的才华被埋没了。他从妇女组借了两根长布条,中间缝个皮兜,皮兜是用破羊皮做的,边角料。成品看起来像小孩的玩具,还是玩坏了的那种。
“我会用!”狗蛋自告奋勇,他在扔石头方面颇有天赋,曾经用石子打中过三十步外的尿壶——虽然是因为尿壶太大。
他在皮兜里放块鸡蛋大的石头,握住布条两端,抡圆了转,转得呼呼生风,看得围观的人纷纷后退。
“嗖”地甩出。
石头飞出二十多步远,砸在土墙上,留下个浅坑,墙皮簌簌往下掉。
“威力可以,”郑老汉评估,“但准头差。这要是打土匪,得先祈祷石头长眼睛。”
“练!”李健拍板,“从今天起,民兵队增加投石训练!每人每天投一百次,投不准的不许吃饭!”
下面一片哀嚎。
石器武器批量生产开始了。
后山开了个“采石场”,钱老倔带队,专挑适合做武器的石头:燧石做矛头,要长得直溜的;花岗岩做斧头,要扁平的;圆滑的鹅卵石做投石弹,要大小均匀的。钱老倔举着块石头对阳光看,那专业范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在鉴宝。
加工场里,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孙铁匠带徒弟们敲石头,开始废品率高,十个里只能成三个,废石料堆成小山,赵木匠看着心疼:“这要是垒墙,都能垒一圈了。”
练了半个月,成品率提到六成。孙铁匠的手艺见长,现在闭着眼都能听出石头脆不脆——脆的石头敲起来声音清脆,像咬黄瓜;不脆的声音沉闷,像咬萝卜。
“熟能生巧。”孙铁匠磨着石斧刃口,手上全是石粉,看起来像刚从面缸里爬出来,“我现在晚上做梦都在敲石头。”
赵木匠的木工组也忙。做矛柄、斧柄、投石索柄,还要做配套的“武器架”——其实就是个木架子,上面挖孔,插武器。李大嘴说这架子“有军械库的气派”,虽然军械库里一般不放石头。
李大嘴的命名组最有创意。每件新武器出来,他都给起个威风的名字:
石矛叫“破虏刺”,他说这名字一听就是专破土匪的。
石斧叫“开山斧”,他说这名字一听就能劈山救母。
投石索叫“流星索”,他说这名字一听就速度飞快。
虽然名字中二得像说书先生编的,但大家喜欢。尤其是张三,举着“破虏刺”比划:“破虏!专破土匪!这名字起得好,一听就有劲儿!”
武器产量上来了,但新的问题像地里的杂草,一茬接一茬:训练受伤。
石矛头虽然磨过,但仍有棱角。对练时,张三和李四打得兴起,一矛刺去,没刺中对方,刺中了旁边看热闹的王五的胳膊——幸好只是擦伤,但血还是流了点。王五大叫:“我是自己人!”张三很愧疚:“对不起,我的矛太想破虏了。”
石斧更危险。一次李四没收住力,差点把王五的脚趾砍下来。王五跳着脚骂:“你砍柴呢?!”李四很委屈:“我这不是想试试开山斧的威力嘛。”
“得做护具。”李健看着受伤的队员,心里揪着。这些汉子本来就没几两肉,再受伤流血,他看着心疼。
护具怎么做?没铁做盔甲,没皮做皮甲,有皮也舍不得——羊皮还要做衣服呢。
“用藤编!”刘奶奶建议,她是编筐高手,“山里有野藤,编成藤甲,轻便,还能挡一下。我年轻时见人穿过,虽然样子丑了点,但管用。”
藤甲队成立了。妇女组上山采藤,那藤长得茂盛,采都采不完。藤采回来,晾干,编成胸甲、背甲、护臂。妇女们手巧,编出来的藤甲居然还有点花纹,虽然花纹的灵感主要来自编筐。
藤甲做好后,需要试穿。李大嘴自告奋勇当“试甲员”,他说这是“为科学献身”,虽然大家不知道科学是啥。
郑小虎用木棍(裹了布)击打藤甲,第一下轻,“嘭”一声,声音沉闷,像敲鼓。
“感觉如何?”李健问。
“还行,有点震。”李大嘴龇牙咧嘴。
第二下重了些,“嘭嘭”!
“疼!但没伤着骨头。”李大嘴揉着胸口,“就是这藤甲有点扎人,像穿了个刺猬。”
“有效!”李健点头,“至少能缓冲。扎人的问题好解决,里面垫层布就行。”
藤甲批量生产,民兵队每人一套。穿上藤甲后,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笑了——确实像原始人,还是那种刚学会编筐的原始人。但安全系数提高了,训练时敢放开手脚了。
武器、护具都有了,接下来是战术训练。郑老汉憋了好几天,终于设计出几套战术,画在羊皮上,线条歪歪扭扭,但意思明白:
对付骑兵:挖陷坑,布绊马索——用藤编的绳索,隐藏在草丛里。郑老汉说:“马腿细,一绊就倒。马倒了,骑兵就是瘸子。”
对付步兵:用投石索远程打击,石矛阵近战防御,石斧队侧翼包抄。郑老汉说:“咱们人少,不能硬拼。要像狼群,咬一口就跑,跑远了再回来咬。”
“咱们人少,不能硬拼。”郑老汉在训练场上来回走,像只老山羊在巡视领地,“要利用地形,要配合。打仗不是比谁力气大,是比谁脑子活。”
训练越来越有模有样。八十个民兵,分成长矛队、斧头队、投石队、藤甲队(其实是所有人都有藤甲),每天操练。喊杀声震天,虽然有时候喊的是“我的矛呢?”“谁踩我脚了?”,但气势是足的。
李健有时会站在场边看。看着这些面黄肌瘦的汉子,如今挺直腰板,眼神坚毅,手里握着石头做的武器,身上穿着藤编的盔甲,心里涌起复杂的情感。一年前,他们还是等死的饥民,躺在破庙里数自己还能活几天。现在,他们有了武器,有了组织,有了战斗的勇气,虽然武器是石头的,组织是临时的,勇气是被逼出来的。
这算进步吗?在这个乱世,不得不武装自己,是悲哀还是必然?李健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没有这些石头和藤条,新家峁可能活不过这个夏天。
武器制造持续了一个月。月底盘点时,李大嘴拿着竹简记录,声音洪亮得像在宣布状元名单:
石矛:一百二十根(每人一根有余,多余的给替补队员)
石斧:六十把(斧头队专用,王石头强烈要求给他配两把,被驳回)
投石索:八十套(每人一套,狗蛋那套最小,适合小孩手)
藤甲:八十套(每人一套,刘奶奶说还能再做二十套备用)
另有辅助武器:绊马索五十条(藤编的,结实),陷坑二十个(分布在要道,钱老倔说这是“地雷阵”,虽然大家不知道地雷是啥)
“够用了。”郑老汉看着堆满半个打谷场的武器,表情是难得的满意,“除非来的是正规军,一般土匪能对付。咱们这阵仗,土匪看了都得琢磨琢磨。”
李健却没有放松警惕。他让侦察队扩大侦察范围,每天报告周边动向。侦察队是郑小虎带的,都是腿脚快的年轻人,每天像兔子一样在周边跑。
很快,新的情况出现了。不是土匪,是比土匪更麻烦的:流民。一群群,一队队,像秋天的落叶,被风吹着往这边飘。
消息传回来时,李健正在磨石矛头。他停下动作,看着远处灰黄的天际线,轻声说:“该来的,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