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那张盖着模糊红印、被汗水浸得皱巴巴像隔年咸菜干的“矿照”那天,李健没有大肆庆祝,反而一拍大腿,眼中精光四射,决定立刻启动一件酝酿已久的大事——**画地图**!不是孩童涂鸦,而是正经的、具有战略意义的实用舆图。
“同志们!”他召集了一次扩大版的地理(兼历史与形势)研讨会,挥舞着那张来之不易的矿照,语气斩钉截铁,气势如虹,“咱们现在,总算在官府的簿子上有个名号了!可咱们心里,对这个地方,对自己周围,还是两眼一抹黑!知道东边有周家庄(已成功‘联营’),南边有咱的命根子煤坑,西边听说有土匪窝(暂时敬而远之),北边傍着马家庄(重要关系户)。但五十里开外是什么天地?一百里外又有什么山川?哪条河沟雨季泛滥能吞了车?哪片林子密得能藏下一支人马?哪儿有被荒草淹没的古道能走大车?哪儿有背风向阳的坡地能开出几亩薄田,种出救命的馍?咱们不能老是靠着传闻和运气,当睁眼瞎闯荡这片江湖啊!”
“画那玩意儿?费那劲干啥?还能当馍吃,当柴烧?”钱老倔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袋,从实用主义角度提出根本性质疑。
“用处大了去了!老倔叔!”李健掰着手指头,唾沫星子都带着激动的光芒,“第一,找新煤坑,扩大资源,不能漫山瞎刨,得有方向、有依据吧?第二,防土匪流寇,得知道哪儿地形险要,能一夫当关,哪儿是死角,容易遭埋伏吧?第三,长远看,咱们不能光靠煤,得找能种出粮食的地,哪块地有水源、土质如何,得勘探吧?第四,退一万步讲,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什么大变故,需要……战略转移,咱们总得知己知彼,知道往哪个方向撒丫子跑,哪儿能安身吧?这地图,就是咱们的眼睛,是咱们的活命册子!”
道理一套一套,但具体操作难住了这群大老粗。“可咱们这群人,抡镐头、推车子在行,谁会使那文绉绉的笔墨,画那曲里拐弯的线啊?”王石头憨厚地挠着后脑勺,一脸茫然。
“不会就学!天下哪有生下来就会的?实践出真知!”李健目光炯炯,在屋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一直捋须沉思的吴先生身上,“吴夫子,您老学问最深,见多识广,可曾涉猎此道?舆地之学?”
吴先生闻言,连忙摆手,一脸惭愧:“惭愧,惭愧。老夫虽在县学藏书中,有幸翻看过几眼《舆地全览》、《方舆纪要》之类的典籍,然则多是文字记述,于描摹测绘之事,实非所长,更无实操经验。此乃兵家、工部专学,非寻常读书人所精。”
“没关系!”李健毫不气馁,反而豪情更盛,“咱们不学那些花架子!咱们就因地制宜,搞一套咱们‘新家峁特色实用测绘学’!怎么简单怎么来,怎么明白怎么画!”
**“新家峁地理测绘勘探大队”**就此宣告成立。队长,毫无悬念是**人肉活地图周大福**(号称闭着眼都能摸回方圆十里内任何一个村子)。副队长,**飞毛腿兼好奇宝宝郑小虎**(年轻力壮,能跑能跳,对未知领域充满探索欲)。另精挑细选五名腿脚利索、头脑清楚的队员。令人意外的是,半大孩子**狗蛋**死缠烂打非要加入,理由掷地有声:“我眼神最好!十里地外烟囱冒的是炊烟黑烟还是烧荒的白烟,我一眼就能分清!天上飞的雀儿是麻雀还是鹞子,我也认得!”李健想了想,这孩子确实机灵,眼力也好,破格录用为“见习测绘员兼了望手”。
测绘工具充满了后现代原始主义风格,全是就地取材:几盘结实的粗麻绳(主要功能是丈量步测距离,顺便能在必要时捆东西或当救生索),几根精心削制、刻上等分刻度的直木棍(用于简易测高、测深,紧急情况下也是不错的防身武器),若干烧得乌黑、粗细不一的木炭条(充当绘图笔,便宜量大,随时可补充),还有几张吴先生贡献出来、硝制得不太均匀、边缘毛糙、隐约还带着点羊膻味的鞣制羊皮(这已经是村里能找到的最“高级”的绘图纸了)。
出征前,李健进行了为期半天的“速成野战测绘培训”:
“核心原则:别把自己弄丢了!每走一里地左右,估摸着差不多,就在麻绳上系个明显的绳结。回头绳结数就是里数,大差不差。”
“遇到山,别光说‘好高’,用木棍和绳子,照着太阳影子,大概比划比划山有多陡,记个‘缓坡’、‘陡坡’还是‘峭壁’。”
“遇到河、溪、水潭,想办法量量宽度,探探深浅,水质清浊也留意。顺便……看看水里有没有鱼,多大。”最后这条务实得令人发笑。
“最重要的是,把看见的所有要紧东西,用炭条在羊皮上记下来!村子、树林、水坑、岔路口、形状奇怪的山头(比如长得像人脸、像卧牛)、独立的大石头、破庙……一个都别放过!先记下来,回来再整理!”
测绘大队第一次正式出征,目标是初步摸清新家峁周边五十里范围内的基本情况。五天后,队伍风尘仆仆却斗志昂扬地归来,带着满满“成果”。然而,当周大福郑重其事地展开那几张羊皮时,李健差点没被那狂野不羁的“艺术作品”给噎得背过气去。
只见羊皮上布满了粗细不一、走向诡异的黑色线条,夹杂着大大小小、形状莫测的墨团和点点,有的地方炭条因为用力过猛而划破羊皮,更添几分抽象气息。整幅图宛如天书,又像被一群醉猫用爪子蘸了墨胡乱抓挠过的“杰作”。
“这团……颇具后现代神韵的泼墨写意,是啥?”李健颤抖着手指,点向图上一块硕大的、边缘毛糙的黑斑。
“报告队长!”周大福信心满满,指着那黑斑,“那是西山!连绵起伏,蔚为壮观!我特意涂黑了些,表示山体雄厚!”
“那这几根……直挺挺又略显僵硬的竖线呢?”李健移开目光,指向另一处。
“那是树林啊!”郑小虎抢着解释,用手比划着,“一棵一棵的树!高大挺拔!我画得像吧?”
“像,太像了……”李健嘴角抽搐,又指向一条蜿蜒曲折、粗细不均、犹如消化不良肠道的线条,“这条……充满生命律动感的曲线,莫非是路?”
“对!就是路!”狗蛋兴奋地补充,“弯弯绕绕的,可难走了!我画得最用心!”
李健闭上眼睛,深吸了好几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循循善诱,创新事业总有起步阶段的阵痛。他重新睁开眼,语气变得无比耐心:“同志们,辛苦了!成果很……很丰富!但是,咱们这地图,不光咱们自己看,可能以后别人也得看,得让所有认字不认字的人,一眼就能看明白。所以,咱们得统一‘暗号’,也就是‘图例’!”
于是,一套极其简约、直观的“新家峁舆图标准图例”诞生了:
**△ = 山**(尖顶表示山峰,多个△连在一起就是山脉)
**↑ = 树**(单个表示显着大树,一片↑表示树林)
**══ = 大路\/官道**(虚线══表示小路、羊肠小道)
**○ = 村庄\/聚居点**(圆圈大小粗略表示户数多少)
**≈ ≈ = 河流\/溪涧**(波浪线表示水流,线条粗细缓急代表水量和流速)
**# = 煤矿\/煤坑**(醒目的黑金标志!)
**x = 危险!**(土匪出没区、陡峭悬崖、深不见底的水潭、或有大型猛兽、恶狗成群的地方)
“记住!就用这套符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谁看了都懂!咱们不是画山水画,是画救命图、发财图!”
第二次测绘出征,成果显着提升。羊皮图上,新家峁作为一个稍大的○,雄踞中央。东边延伸出一串大小不一的○(表示已建立联系的周家庄等村落),南边是醒目的、加了标注的#(宝贝煤坑),西边则是刺眼的、令人警惕的x(土匪活动警戒区),北边连着几个较大的○(马家庄等重要关系户)。山川、道路、水源的标示也变得清晰有序起来。
还有意外惊喜:“报告!西边约二十里,发现一片野枣林,规模不小,秋天果子估计管够!南边三十里左右,一处背风山坳里,有热气蒸腾,探明是一处小温泉!水温挺高,能煮熟鸡蛋!”周大福兴奋地汇报,这算是重大资源发现。
“温泉?!”李健眼睛唰地亮了,仿佛看到了未来冬日里露天澡堂子的氤氲热气,以及利用地热搞点小种植养殖的远景,“重点标注!用……用个带圈的≈,里面画个小火焰!这是五星级战略资源!”
随着测绘范围如同滴入水面的墨汁,一圈圈向外扩展,地图的细节也越发丰满,渐渐有了纵横捭阖的格局感。
向东延伸至县城方向:沿途标注了三个可贸易的村落、两个信息集散地茶摊、一条宽阔的季节性干河床(标注:雨季是河,需绕行;旱季是路,可通车)。
向南探索至白土坡(疑似有陶土矿资源):中间经过一片茂密的芦苇荡(标注:或有暗泉,夏季蚊虫极多,需谨慎)。
向西触及野猪林边缘(标注:野猪泛滥,伤人):再往西则是深山老林,x标记开始密集出现,土匪活动的传闻浓度严重超标,列为当前禁区。
向北遥望另一县城方向:道路标注为坎坷难行,需翻越两道被称为“鬼见愁”的险峻山梁(标注:坡度极陡,商队目前运力难以逾越)。
这张地图不仅忠实记录山河地貌,还逐渐附加了宝贵的“人文情报贴士”。李大嘴凭借其无与伦比的社交天赋,主动承担了这部分“软信息”的收集工作,并用简练文字(或图画)补充在地图相应位置:
“王家庄,村长王老实,可用煤换粮,偏好糜子,不喜讨价还价。”
“李家庄,民风‘彪悍’(擅长砍价),需带足耐心与零钱,可换到上好麻布。”
“官道刘记茶摊,老汉乃情报中枢,一碗粗茶能换十里八乡三日内的新鲜事,值得定期维护关系。”
这些信息用研磨的赭石粉(假装是官方朱批的红色)小心标注在对应村庄或地点旁边,堪称古代简易版“大众点评”或“贸易攻略”。
绘制到第三个月,地图已需要三张羊皮拼接才能完整展示,铺开来颇有几分气势恢宏的沙盘模样。李健将它高悬于委员会会议室最醒目的土墙上,每日凝视,如同将军审视作战沙盘,时而提笔用炭条补充最新发现或变动,时而在某处画个问号,表示需要进一步勘探。
这张充满羊膻味、木炭痕迹和务实智慧的羊皮版“谷歌地图”,很快在实践中彰显出巨大威力。
一次,商队计划开拓一个新的村落贸易点,李大嘴趴在地图上研究了半天,得出结论:“走直线距离最近,但要穿过标注为‘烂泥洼’的区域。这几日似有雨,一旦下雨,那里必然变成沼泽,咱们的车陷进去就是生根的萝卜。绕行北边这条路,虽然远了约五里地,但一路都是硬土路,标注为‘常年干燥’,安全稳妥。”队伍采纳建议绕行,果然一路平安顺遂,众人回来后直呼“地图显灵”。
挖煤队面临资源接续问题,按图索骥,前往南边标注的“黑土区”(疑似煤脉延伸带),经过仔细勘探,几镐下去,果然见了煤星子,虽然只是个小矿脉,储量有限,却也解了燃眉之急,证明了地图的勘探价值。
防御布置更是严格依图行事。负责村防的郑老汉根据地势图,在几个标注出的关键隘口、制高点,设立了简易的了望哨,安排人员轮班值守。一套依托烽火(其实是燃烧特定湿草产生浓烟)和接力奔跑的初级通讯预警体系,竟然就此初具雏形。地图上的x危险区,也成了巡逻队重点警戒的方向。
最让人忍俊不禁又倍感欣慰的是,村里的孩子们也成了地图的狂热发烧友。狗蛋俨然成了孩子王,带领他的“童子军测绘分队”,拿着小木炭和破布片,把村子周边的田埂、水沟、歪脖子树、老井、乃至田鼠洞的分布网络,都绘制成一张极其详尽、充满童趣但也意外的《新家峁微观生活生态图》。虽然稚嫩,却无形中培养了孩子们细致的观察力和空间方位感。
“有了这图,咱们心里总算亮堂了,不是睁眼瞎了。”就连最初质疑的王石头也由衷感慨,“以前办事是摸着石头过河,心里七上八下。现在好了,河里哪儿有石头,哪儿有暗坑,哪儿水急,咱们门儿清!”
李健听着众人的议论,只是笑而不语,心中激荡的蓝图却远比眼前这张羊皮更为宏大、遥远。地图在手,规划我有。未来,修路连通诸村形成贸易网络,寻渠引水灌溉干旱的塬上梯田,勘探开垦远方标注的潜在沃土……这张浸润着汗水、沾着羊膻味和木炭痕迹的拼接羊皮,已然成为新家峁在这片陌生土地上,真正睁开双眼、看清世界、并雄心勃勃走向未来的第一块,也是最坚实的认知拼图。它不仅仅是地理的标注,更是生存意志的延伸,是希望的坐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