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规模如同春雨后的藤蔓般迅猛膨胀后,日常管理立刻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原本区区三支小商队,每队仅五人,加上帮忙打杂跑腿的,拢共也就二十多号人。如今却是鸡鸣头遍就得出门,犬吠夜深方能归家,每日里车队吱呀呀地拉着乌黑的煤块出去,又沉甸甸地驮着各色物资回来。人喊马嘶,车轱辘碾过黄土的声音从早响到晚,一片喧腾中,埋藏的乱象也如野草般疯长起来。
**账目混乱,首当其冲成了叫人头疼欲裂的灾难。**
“昨日东队回来报账,白纸黑字写着换了五十斤粮食,可粮仓管家翻来覆去扒拉了好几遍,仓里只多了四十斤!那十斤难不成是让山路给吞了?”前私塾先生吴先生揪着本已所剩无几的花白头发,对着算盘和账本愁眉苦脸。
“南队张三报称用三十块煤换回一把崭新的铁锹,锹呢?我今早怎么瞅见他爹还在村口拿着把豁了口的旧锹挖土?”王石头挠着后脑勺,满脸都是化不开的疑惑。
“西队更是绝了!”钱老倔气得胡子直翘,哆哆嗦嗦地抖着一把锈迹斑斑、壶底透光的破铜壶,“说是换了把上好的黄铜壶,就这?这壶底漏得比我家筛煤的细竹筛眼儿还大!这还能叫壶?这分明是个长了把的漏勺!”
吴先生这位昔日的教书匠,打理自家柴米油盐或许井井有条,可面对这纷繁复杂的集体流水账,简直像老牛掉进了泥潭,彻底原地宕机。那副跟随他半生的老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乱响,却比他那时急时缓的心跳还要凌乱无章。
冷眼旁观的李健一见这光景,心知不能再这么放任自流,必须立刻祭出“现代化”管理的手段了。
“今日起,正式成立‘新家峁商行’!”他站在村中老槐树下,大手用力一挥,气势仿佛在宣布一桩了不起的上市伟业,“设立总经理一人,副总经理两人,会计一人,仓库保管员一人。咱们这摊子事,往后也得有组织、有纪律、有章法!”
“总经理谁当?”李大嘴瞬间挺直了腰板,眼睛瞪得溜圆,亮得像两盏探照灯,满是期待。
“你当。”李健瞥了他一眼,语气不容置疑,“不过,你这‘总’字后面,得给我牢牢拴上‘规矩’俩字。管人管物,先得管住自己。”
“没问题!保证规规矩矩!”李大嘴把瘦削的胸脯拍得砰砰作响,仿佛敲响了一面小鼓。
“副总经理,周大福和王石头。一个活地图,熟悉四里八乡;一个稳当家,做事踏实牢靠。”
“会计还是吴先生,算账记账,专业对口。”
“仓库保管员……钱老倔,你心细得像绣花针,东西过手从不出错,就你了。”
于是,在众人或兴奋、或好奇、或忐忑的目光中,“新家峁商行”这个略显简陋的草台班子,就这么热热闹闹、锣鼓喧天地挂牌开张了。
李健紧接着颁布了沉甸甸的“商行铁律”:
一、 **签字画押制**:商队出发领取煤块,队长必须签字画押;若是不识字,便按上一个鲜红的手印。回来上交物资,同样照此办理,少一个印痕都绝不通融。
二、 **当场入库制**:所有换回的物资,必须当场交到钱老倔掌管的仓库,当场验收清楚。任何人不得私自带回家中,想过夜?门都没有!
三、 **日清日结制**:吴先生须每日核对账目,账面数字与仓库实物必须严丝合缝,差一个铜子儿、缺一两分量,都得追根究底,说个明白。
四、 **财务公开制**:每月初一,账本公开悬挂,村里男女老少,谁有兴趣都能来翻看查验。阳光,便是最好的防腐剂。
“这叫‘透明化管理’!”李健掷地有声地强调,“往后谁再想浑水摸鱼、揣着私心,先问问咱们这白纸黑字的制度答不答应!”
新制度刚刚上马,便立下一功。那日,南队队长张三回来交卸物资,账目上清清楚楚写着“黄豆二十斤”。钱老倔接过口袋,拎起那杆老秤一过,眼皮便耷拉下来:“张队长,这秤杆翘得不高啊,只有十八斤。”
“豆子呢?”钱老倔眯起那双锐利的眼睛,目光像钩子。
“路上……袋子不小心磨破了口,撒了一点……兴许,兴许还被野地里的雀儿啄食了些……”张三眼神飘忽,不敢与他对视。
“哦?什么神鸟这般厉害,一次能啄去两斤豆?你倒是把这神鸟请来,我老钱给它单独备个粮仓供奉着!”钱老倔冷笑一声,语气满是讥诮。
张三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磨蹭了半晌,才慢吞吞从怀里摸出个藏得严实的小布袋,嗫嚅道:“我……我是想着家里老娘年纪大,牙口不好,留一点点给她磨点豆粉冲糊糊……”
“孝心可嘉,方法错误!”闻讯赶来的李健当即定调,“想给家里老人留点东西,情有可原,但可以堂堂正正申请,公是公,私是私,决不能混为一谈。这次扣你三天工分,以观后效。”
张三垂头认罚。此事一阵风似的传开,震慑效果立刻拉满,再没人敢轻易打公共物资的小算盘。
然而,**运输途中的安全**,旋即成了更令人担忧的定时炸弹。商队推着吱吱呀呀的独轮车,载着宝贵的煤块和换回的物资,行走在荒僻的野径土路之上,简直就是明晃晃的移动“肥羊”。
果然,没过多久,西队就撞上了“剪径的”。倒也不是什么占山为王的正经土匪,只是几个面黄肌瘦、饿得眼睛发绿的流民,手里拿着削尖了的木棍,颤巍巍地拦在路当中。
“留……留下粮食!不然……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为首的汉子声音发虚,底气不足,但那攥着木棍的手,却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西队队长郑小虎年轻气盛,一股火直冲顶门:“凭什么?这是我们辛辛苦苦用煤换来的!”
“就凭我们兄弟三天没沾一粒米了!”流民们被这话一激,呼啦一下围拢上来,枯瘦的脸上神色激动,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副队长周大福阅历丰富,赶紧一把拦住快要蹦起来的郑小虎,低喝道:“小虎,别冲动!破财消灾!”他转身,麻利地从车上粮袋里舀出约莫五斤糜子,递了过去,“几位兄弟,落难之人,互相帮衬。这点粮食先拿去垫垫肚子,放我们过去吧。”
流民一把抢过粮食,贪婪的目光却依然死死盯着车上乌黑发亮的煤块:“煤……煤也留下点!这个也能换吃的!”
“不行!”郑小虎又急了,“煤是我们的根本!给了你们,我们拿什么去换粮?”
眼看对方棍棒又要举起,冲突一触即发。巧得很,李大嘴带领的东队今日生意格外顺当,回来得早,正好打这条路经过。
“哟嗬!这儿挺热闹啊!”李大嘴跳下车子,小眼睛骨碌一转,场中情形便明白了七八分。他非但不慌,反而嘿嘿一笑,计上心头:“几位好汉,是想要煤?好说!帮我们干点活,煤,管够!”
“干活?”流民们愣住了。
“对!帮我们把这几辆车推到前面那个村子,到了地方,每人三块好煤,当场兑现,绝不食言!”
流民们面面相觑,这打劫的营生,怎么突然就变成打工了?听着……好像也不赖?
“说话算话?”
“我李大嘴行走乡里,靠的就是一个‘信’字!”他把瘦削的胸脯拍得尘土飞扬,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
于是,戏剧性的一幕上演了:方才还拦路劫道的汉子们,纷纷放下木棍,化身临时雇工,吭哧吭哧地帮着推起沉重的煤车。到了前方村子,李大嘴果然守信,每人三块沉甸甸的煤块当场交付,还额外给了每人两斤粮食,语重心长道:“以后别干这个了。真想吃饱肚子,来新家峁,有正经活路给你们干。”
流民们千恩万谢,捧着煤和粮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这事传回村里,李健对李大嘴刮目相看:“老李,没看出来,你这手‘危机公关’外加‘人才招聘’,玩得是真漂亮!”
李大嘴的尾巴顿时翘上了天,得意洋洋:“那是!咱这张嘴,死的能说话,凉的能说热,土匪也能劝回头向善!”
但李健心里透亮,明白安全不能总指望个人的机智和嘴皮子功夫。**实实在在的安保力量,必须立刻实体化。**
他雷厉风行,当即拍板组建了“新家峁商行护卫队”。队长由胆大却并非无脑的郑小虎担任,精挑细选了十名身强力壮、手脚利落的年轻后生作为队员。装备嘛,眼下是寒酸了些——无非是些弹弓、硬木棍,外加几把锈迹斑斑、但磨一磨还能寒光闪闪唬唬人的旧刀。
“家伙是简陋了点,”李健给队员们打气,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充满干劲的脸,“但咱们的气势不能输!人要有精神,队要有章法。往后每支外出商队,标配两名护卫随行,安全第一,预防为主!”
护卫队成立后,旗帜虽不鲜明,队伍却颇有声势。果然,路上清静了不少,那些零散的流民远远看见这有了“武装”护行的车队,掂量一下,大多也就悄悄绕道而走了。
自此,商行运营总算踉踉跄跄地步入了正轨。三条贸易线,如同三条输送养分的血管,每日里九辆煤车准时出征,换回粮食、布匹、农具乃至各种意想不到的稀罕物件。新家峁那座原本空荡荡的仓库,日益丰盈起来,甚至渐渐有了点“小资”情调的物件:一面人影模糊的旧铜镜,一个掉了漆的妇女梳妆盒,几本边角破损、页面泛黄的旧书。
李健将铜镜端端正正挂在村公所墙上,美其名曰“正衣冠,明得失”;梳妆盒送给了村里最年高德劭的刘奶奶,乐得老太太满脸皱纹都舒展开,见牙不见眼;那几本旧书,自然交给了吴先生。吴先生用袖子小心擦拭着封面,激动得双手直抖,连声道:“斯文不绝,斯文不绝啊!没想到在这荒僻之地,还能见到圣贤文章!”
贸易的展开,不仅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物资,更悄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机遇与转折。
一日,常在官道旁经营茶摊的老汉捎来口信:“李掌柜,县城里‘王记铁匠铺’的王师傅,前些日子在我这儿歇脚,用了你们商队的煤烧水,看中了那煤的火力,想跟你们谈笔大买卖,说是要……大批量要,用来炼铁!”
**炼铁!**
这两个字,仿佛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了李健的心尖上。大量、长期、稳定的用煤需求,甚至可能带来的技术交流……这背后的意义,远远超过寻常的以物易物。
“见!必须见!”李健毫不犹豫,斩钉截铁,“立刻安排见面。”
“在哪儿见合适?”报信的人问。
“就在你的茶摊。”李健思忖片刻,“那儿是交通路口,人来人往,算是中立之地,方便,也适合谈事。”
于是,新家峁历史上第一次正式的商业谈判,即将在那方弥漫着粗茶涩香与淡淡煤烟气味的小小茶摊上,悄然拉开帷幕。远方山峦沉默,近处黄土小道蜿蜒,一切都笼罩在一种蓄势待发的微茫曙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