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策会一散,赵志坚没回自己办公室,直接冲向了“鲲鹏”项目组的动力分系统设计室。
门被“哐”地一声推开,里面十几个正对着图纸和计算尺发呆的年轻人齐刷刷抬起头,脸上都带着熬夜留下的青黑和散会后弥漫过来的、若有若无的焦灼。
“方案定了!”赵志坚把怀里那摞燃气轮机的资料往中间的大图板上一拍,声音带着点喘,但异常洪亮,“上燃机!”
设计室里安静了一瞬,随即“轰”地一下炸开了。
“真的?!赵总!”
“太好了!我就说!柴油机那笨重玩意儿早晚是累赘!”
“但……振动问题……”
“听我说完!”赵志坚抬手压了压喧哗,走到大图板前,抄起一根红蓝铅笔,在“燃气轮机”的示意图上画了个大圈,又在旁边空白处快速勾勒出另一套简单的动力系统简图,“但不是直接上。李总定了‘两步走’!”
他语速飞快,将会议上的决策和“临时心脏”的思路和盘托出。年轻人的眼睛随着他的讲述越来越亮,之前的焦灼迅速被一种混合了兴奋、紧迫和巨大压力的专注所取代。
“所以,我们现在是两线作战!”赵志坚用铅笔重重敲了敲图板,“一线,老孙,你带队,马上跟船舶设计院、还有那几个柴油机厂对接,一周内,把两套中速柴油机的临时改装和上舰方案敲死!功率匹配、安装基座、管路接口、控制系统兼容性,所有细节,不能有半点含糊!目标就一个——用最快速度、最低风险,让平台先动起来!”
一个四十岁上下、头发有点稀疏的工程师猛地站起来:“是!赵总!保证完成任务!”
“二线,”赵志坚目光扫过剩下所有人,最后落在两个三十出头、眼神格外锐利的年轻人身上,“小王,小周,振动攻关组,从现在起升格为专项突击队!我亲自挂帅,叶菲莫夫院士和‘灯塔’的巴维尔院士做顾问。十二个月,我只给你们十二个月!要把那该死的振动给我按下去,拿出能上舰的、稳定可靠的工程样机!”
“是!”被点名的两人几乎吼了出来,脸色因为激动而发红。
“任务书、节点计划、资源需求,明天早上我要看到初稿!”赵志坚环视全场,“兄弟们,最硬的骨头,落在我们这了。平台能不能在未来几十年挺直腰杆,就看我们这十二个月!有没有信心?!”
“有!!!”
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赵志坚没再多说,挥挥手,自己先走到角落的电话旁,开始一个个拨号,联系协作单位、协调专家资源、申请临时调配的人手和物资。他的声音又快又急,但条理清晰,不容置疑。
设计室里瞬间沸腾,如同一个高效而嘈杂的蜂巢。计算尺滑动和圆规划线的声音、激烈的讨论声、电话铃声、快速翻阅资料和图册的哗啦声混成一片。有人冲出去直奔资料室,有人趴在图板上开始勾勒草图,有人已经凑在一起,激烈争论着某个轴承支承结构的改进方案。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至的、滚烫的硝烟味。
几乎在同一时间,研究院主楼三层的材料分析室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静,近乎凝固的静。
第三批次叶片的最后一份渗透检测报告刚刚被打印出来,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负责检测的女技术员小吴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指尖有点发白,她深吸一口气,才转身走向等在外间的人群。
叶菲莫夫、陈向东,以及工艺组、材料组的骨干都在。没人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手上。
“结果……”小吴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嗓子,“第三批次,五件叶片,渗透检测全部完成。按照新修订的验收标准,包括微观组织均匀性、γ相尺寸分布离散度等新增指标……全部合格。”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第三批次的γ相尺寸分布离散度,已经回落到与第一批次基本一致的水平,证明我们针对第二批粉末提出的新管控标准是有效的。”
寂静维持了大约三秒。
“数据。”叶菲莫夫伸出手,言简意赅。
小吴赶紧递上报告。老人戴上老花镜,一页页仔细翻阅,手指在某些关键数据上缓缓划过。他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最终,他合上报告,摘下眼镜。
“工艺稳定性,最终确认,百分之九十八点二。”他看向陈向东,用俄语说了句什么,旁边的年轻翻译立刻道:“院士说,这条路,通了。可以进行小批量试生产的工艺准备。”
陈向东一直绷着的肩膀,瞬间塌下去一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压低了的欢呼和掌声。
“但是,”叶菲莫夫又开口,欢呼声立刻止住,“小批量试生产,不是简单重复。我们需要建立生产批次档案,从每一批粉末的源头开始,到每一件叶片的最终检测数据,全部记录在案。同时,制定设备定期维护和关键参数校准的强制规范。工业化,意味着要将‘偶然’的成功,变成‘必然’的输出。这需要严格的纪律。”
“明白!”陈向东重重点头,“我们马上启动试生产准备,同步制定全套的生产质量管理文件。另外,”他看向叶菲莫夫,“关于您之前提出的,建立我们自己的粉末生产线的调研,也已经立项了,正在寻找合适的厂址和合作伙伴。”
叶菲莫夫微微颔首,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似于满意的神色。他没再说什么,转身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用生硬的中文说了句:“辛苦了。饺子,不错。”
说完,便拄着手杖,慢悠悠地离开了。
留下屋里一群人,先是一愣,随即都笑了起来,气氛彻底松弛下来。
“叶院士这是……夸咱们呢?”一个年轻人小声问。
“不然呢?”陈向东笑着摇头,拍了拍手,“都听见了?路是通了,但更严格的纪律等着咱们。工艺组,材料组,下午两点开会,咱们把试生产的章程和文件框架先搭起来!‘鲲鹏’那边还等着咱们的‘好心脏’呢!”
慕尼黑的下午,天色阴沉,飘着冰冷的雨丝。
汉斯·克鲁格坐在“远星”实验室的小会议室里,面前摊着欧空局Eop-97-08b项目(未来小型低成本上面级推进系统预研)那厚达两百多页的招标文件。他已经看了三遍,旁边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注解、疑问和初步的思路。
王胖子的声音从加密电话的听筒里传来,带着惯有的那种沙哑和直截了当:“……所以,我们的策略很明确。不指望一次中标,那不现实。我们要做的,是交出一份让他们眼前一亮、甚至有点‘不舒服’的方案。”
“不舒服?”汉斯挑眉。
“对。不能是老生常谈,不能是四平八稳。要在他们设定的框框里,戳出点新东西。比如,他们强调低成本,那我们就从系统架构上颠覆,提出用标准化、模块化的‘货架产品’加定制化核心机的方式,把成本砍掉三分之一——当然,要有详实的论证和风险预案。他们看重可靠性,我们就引入我们正在为‘鲲鹏’平台攻关的、基于多传感器融合的实时健康监测和故障预测算法,虽然那是给大燃机用的,但思想可以降维用到小推进器上。”
汉斯快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思路明白。但这需要非常扎实的技术功底和一点……冒险精神。我们的团队,做技术深化没问题,但在方案的大胆构思和颠覆性上……”
“所以给你找了个外援。”王胖子打断他,“还记得之前在学术会议上接触过的那个意大利人吗?乔瓦尼·里奇,那个在私营航天公司干过,满脑子激进想法,后来因为理念太超前被排挤出来的家伙?”
汉斯想起来了:“那个提出用3d打印一体化制造微型涡喷发动机的家伙?他的方案确实大胆,但当时被认为工艺不成熟,可靠性存疑。”
“就是他了。”王胖子道,“我让人接触过他,他目前处境不太好,但对这种‘打破常规’的项目很有兴趣。我安排他下周以‘特邀顾问’身份去慕尼黑,待两周,参与方案构思。你用他,但也要管住他。我们需要的是‘可控的激进’,不是天马行空。”
汉斯沉吟片刻:“我明白了。用他的脑子和我们的工程实现能力,做一个结合体。方案的核心竞争力,就在于‘新颖且可实现’的微妙平衡。”
“没错。另外,关于‘香港实验室’的技术储备,可以适当、有选择地体现在材料或部分工艺选择上,增加方案的独特性和‘国际背景’。尺度你把握。”
“明白。”
挂了电话,汉斯望向窗外。雨滴敲打着玻璃,模糊了外面的城市光影。
他拿起笔,在招标文件封面的“低成本”三个字上,画了一个圈。
这是一次考试,也是一次展示。远星需要向欧洲航天界证明,自己不仅合规,还能带来不一样的价值。而这份方案,就是答卷。
他起身,走到实验室公共区,拍了拍手,将核心团队的几名工程师召集过来。
“先生们,我们第一个‘正式作业’来了。目标,欧空局Eop-97-08b。我们的任务是,”汉斯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而专注的脸,“做一份让他们无法忽视的答案。现在,开始头脑风暴。抛开所有束缚,首先,我们要定义,什么是我们理解的‘低成本’和‘高可靠’?”
讨论,或者说,争论,立刻激烈地开始了。不同国籍、不同教育背景的工程师们,带着各自的经验和偏见,碰撞出思想的火花。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急了。
研究院的广播里,傍晚准时响起音乐。今天是一首舒缓的弦乐。
李振华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下班的人群裹着厚厚的棉衣,说笑着走向食堂或车棚。远处,“鲲鹏”项目组的设计室和叶片工艺车间的灯光,依然亮着,在渐浓的暮色中,像几颗倔强的星星。
他手里拿着两份刚刚送来的简报。
一份是“鲲鹏”动力系统“两步走”方案的初步实施节点。时间排得很满,压力巨大。
另一份,是战略研究室整理的、近期国际航天界动态摘要。其中一条不起眼的信息被红笔标出:某国一家私营公司,宣布获得一笔风险投资,计划开展“低成本近地轨道发射服务”的可行性研究。
李振华看了那条信息一会儿,将它放在了一边。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后勤处。
“老赵吗?我李振华。最近大家加班多,辛苦。让食堂晚上加个班,弄点热汤面、馄饨什么的,送到那几个还亮着灯的实验室和办公室。对,免费。就从……今晚开始吧。”
放下电话,他重新看向窗外。
那些亮着灯的窗户,在黑夜里格外清晰。他知道,那里有争吵,有困惑,有疲惫,但也有不肯熄灭的火光。
齿轮已经咬合,在饺子的香气、决策的落锤、报告的油墨味和远方冰雨的敲打声中,缓缓转动,发出沉重而坚定的声响,推动着这一切,向着深不可测的星空,一点点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