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闷得像个巨大的蒸笼,乌云压得低低的,江面上的货轮都拉响了沉闷的汽笛,预报里的台风眼看着就要扑上岸。
铁皮屋里更是热得待不住人,机床都停了,只有一把破风扇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王文韬光着膀子,浑身都是汗,正对着墙角一个用旧轮胎和内胆做的靶子较劲。手指间夹着三颗沾了汗滑不溜秋的钢珠,呼吸悠长,小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那点暗劲如同炉子里将熄未熄的火炭,随着意念在指间流转。
咻!咻!咻!
三颗钢珠几乎是同时弹出,呈品字形,带着细微却尖锐的破空声,狠狠扎进轮胎靶心,没入大半!
力道、准头都够了,但王文韬眉头却皱着。不对劲。刚才发力瞬间,丹田那点热乎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散了一下,最后那颗珠子出去的劲儿就泄了三分,不然能直接打穿。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近练功,特别是暗劲将发未发那一下,总有种滞涩感,像是发动机里掺了沙子,运转起来咯噔一下。起初以为是南方湿热不适应,或者是之前暗劲爆发伤了根基,但调养了这些日子,按理说该好了。
他甩了甩手,走到旁边拿起水壶灌了几口凉白开,目光瞥见角落里闭目养神的李师傅。
李师傅坐在那张唯一的破藤椅上,看似在打盹,但眉头也微微锁着,搭在膝盖上的左手无意识地蜷缩着,指节有些发白。
王文韬心里一动。这几天,李师傅似乎格外沉默,偶尔咳嗽两声,气息也不如往常那般沉绵悠长。
“师傅,”他放下水壶,走了过去,“您是不是……旧伤又犯了?”
李师傅睁开眼,眼神有些浑浊,随即又恢复了清明,摆了摆手:“老毛病,不碍事。江边风硬,潮气重,过两天就好。”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王文韬看得清楚,师傅额角渗出的细汗,绝不是热的。那是一种虚汗,是身体内部亏空、压不住伤势的迹象。
他想起来码头前,在c市那晚,李师傅雷霆般击退形意门周明阳后,气息也曾有过一瞬间的紊乱,只是当时自己境界不够,没太察觉。
还有更早,在最初那个小城,李师傅动手时那条微瘸的腿……
“是当年……留下的伤?”王文韬低声问。
李师傅沉默了一下,从旁边摸出烟杆,塞上烟丝,却没点,只是放在鼻子下闻着。良久,才叹了口气:“陈年旧账了。肺叶被打穿过,经脉也损了几处,能捡回条命算运气好。平时靠着气血强压着,这鬼天气,勾起来了。”
他说的平淡,但王文韬能想象出那是何等惨烈的伤势。肺叶打穿,经脉受损,这几乎是断了武道前路,能活下来已是万幸,难怪他身手如此高明,却要窝在那种小地方隐姓埋名。
“没法治?”王文韬心里有些发沉。李师傅是他的引路人,更是他现在唯一的依靠。
“寻常药石没用。”李师傅摇摇头,“伤了根本,得用大药补,还得有高手以内劲帮忙疏导化开淤塞的经脉。麻烦得很。”
他瞥了王文韬一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扯了扯嘴角:“别瞎琢磨。你这点三脚猫的暗劲,毛都没长齐,别把自己搭进去。老子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正说着,铁皮门哐当一声被推开,阿鬼带着一身水汽闯了进来,嘴里骂骂咧咧:“操他妈的鬼天气,裤衩都湿透了!”他甩了甩头上的水珠,看到屋里两人神色,愣了一下,“咋了?哭丧着脸?”
李师傅没搭理他。
阿鬼凑过来,鼻子抽动两下,脸色微微一变,看向李师傅:“老李,你身上那死人气又冒出来了?压不住了?”
李师傅瞪了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阿鬼却没了平时的嬉皮笑脸,表情严肃起来,一把抓过李师傅的手腕。李师傅想挣,却没挣开。
阿鬼搭着脉,眯着眼感受了片刻,眉头越皱越紧:“比上次见又重了。心肺之间的那处淤塞,快成铁疙瘩了。再不想办法,下次发作,神仙难救。”
他松开手,看着李师傅:“那东西,还没消息?”
李师傅摇摇头,眼神晦暗。
“什么东西?”王文韬忍不住问。
阿鬼啧了一声,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味主药,长在西南深山老林里的‘血茯苓’,还得是上了年份成了人形的。妈的,那玩意儿可遇不可求,上次出现还是十年前在缅甸那边的一次黑市拍卖,抢破了头。”
他看向王文韬,语气沉重:“小子,你师傅这伤,拖不得了。以前还能靠功力硬压,现在年纪大了,气血衰败,加上你这小兔崽子惹来的破事,连番动手,旧创彻底勾起来了。再找不到那血茯苓化开肺脉里那块死血淤痰,下次再动手,劲力一冲,可能就是肺脉崩裂,咳血而亡的下场。”
王文韬心脏猛地一缩,看向李师傅。李师傅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默默拿着那杆没点燃的烟袋。
屋里一时间只剩下外面呼啸的风声和浪涛声。
过了好一会儿,李师傅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命里有此一劫,躲不过。倒是你,”他看向王文韬,“暗劲练得咋样了?刚才那三颗珠子,最后一下劲散了。”
王文韬压下心中的震动,知道师傅是在转移话题,便老实回答:“是,感觉丹田气发到指尖时,好像……好像中间堵了一下,劲道就泄了。”
“堵了?”阿鬼来了兴趣,暂时忘了李师傅的伤势,“哪堵了?手伸过来。”
他捏住王文韬的手腕,一股远比李师傅探查时更尖锐、更带着侵略性的气息探了进来,迅速在他经络间游走一遍。
“唔……”阿鬼松开手,眼神有些古怪,“你小子……真是个怪胎。暗劲没练明白,倒是先把‘筋络’练得比常人粗壮不少,气血也旺。但你这暗劲走的路子不对,太燥,太冲,像没驯服的野马,在你那些细小的支脉里乱窜,能不堵吗?”
他指着王文韬手臂上的几条细微经络:“特别是手三阴、手三阳,这几条路窄,你那野马劲一头撞上去,可不就堵那儿了?时间长了,非把路撑破了不可!”
王文韬听得冷汗下来了。他一直以为暗劲越猛越好,没想到还有这种隐患。
“那怎么办?”
“怎么办?疏导呗!”阿鬼翻了个白眼,“就跟通下水道似的,要么慢慢用水滋,要么找个高压气泵猛地一冲!你师傅以前教你的,是慢慢滋的水磨工夫。但现在……”
他看了一眼窗外越来越猛的狂风暴雨,又看了看脸色不佳的李师傅,眼中闪过一丝狠色:“没那么多时间给你耗了!老子给你来个猛的!”
他猛地从工具箱底层翻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长长短短、闪着寒光的银针,比普通针灸针粗长得多,针尖还带着细微的放血槽。
“老李,搭把手,按住他!”阿鬼对李师傅喊道。
李师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阿鬼想干什么,眉头紧锁:“鬼小子,你他妈别乱来!这‘雷火针’霸道得很,他这点底子扛不住!”
“扛不住也得扛!”阿鬼眼神发狠,“你这当师傅的都快嗝屁了,他还慢慢磨叽个屁!堵着的经络不通,他这暗劲永远别想登堂入室!到时候仇家找上门,就是个死!不如现在搏一把!”
他又看向王文韬,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小子,怕不怕疼?比女人生孩子还疼的那种。熬过去,海阔天空。熬不过去,筋络受损,功夫倒退都是轻的。”
王文韬看着阿鬼手里的长针,又看看窗外电闪雷鸣的暴风雨,最后目光落在李师傅那张隐现痛苦的脸上。
他一咬牙,脱掉汗湿的背心,直接躺倒在冰凉的工作台上,声音平静:“来。”
“好小子!有种!”阿鬼咧嘴,露出白牙,在窗外闪电的映照下,竟有几分狰狞。
李师傅叹了口气,最终还是走上前,一双大手如同铁钳般按住了王文韬的双肩,沉声道:“守住心神,意守丹田!再疼也别乱动!乱了气,神仙难救!”
阿鬼深吸一口气,手指捻起一根最长的银针,在酒精灯上燎过,眼中精光暴涨,手臂猛然落下!
嗤!
长针瞬间刺入王文韬肩井穴,直没至根!一股如同高压电流般的剧痛瞬间炸开,席卷全身!
王文韬闷哼一声,身体猛地绷紧,牙关瞬间咬出了血!眼前金星乱冒!
但这仅仅是开始!
阿鬼手下如飞,一根根银针带着灼热的气息,精准无比地刺入他手臂、胸腹各处堵塞的细小经络节点!每一次落针,都伴随着一股灼热、尖锐、撕裂般的痛楚,仿佛有烧红的铁丝在体内疯狂搅动!
雷火针!名副其实!
王文韬全身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汗水瞬间浸透了工作台,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嗬嗬声,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死过去。全靠李师傅那双稳定如山的大手死死按着,以及一股不愿在师傅面前丢脸的狠劲硬撑着。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针刺入的地方,原本滞涩、胀痛的感觉被这股霸道的针劲强行冲开,如同堤坝决口,积蓄的暗劲和气血如同脱缰野马般沿着新开的通路奔涌冲刷,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又痛又爽的撕裂感!
窗外,炸雷一个接一个劈落,暴雨倾盆,仿佛天地都在震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阿鬼将最后一根针拔出时,王文韬几乎虚脱,躺在那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浑身像是被拆开重组了一遍。
但一种前所未有的通畅感,从他四肢百骸深处弥漫开来。原本那些隐隐作痛、运转滞涩的经络,变得空空荡荡,却又充满了活力。丹田那点暗劲,似乎也变得更加温顺灵动,意念稍稍一动,便能如臂指使,畅通无阻。
阿鬼擦了把额头的汗,脸色也有些发白,显然消耗不小。他看着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王文韬,嘿了一声:“小子,命挺硬!成了!”
李师傅松开手,看着王文韬那惨白却透着一丝红润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和后怕,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缓过来,就站桩。趁热打铁,把这新开的通路走顺了。”
王文韬挣扎着坐起,忍着浑身针扎般的余痛,摇摇晃晃地摆出无极桩的架子。
意念沉入丹田,引动那丝暗劲。这一次,劲力如同溪流汇入新开的河道,顺畅无比地流过刚才被针扎过的所有经络,再无丝毫滞涩!所过之处,温热酥麻,仿佛枯木逢春!
他心中一片清明。
风雨更急了,敲打着铁皮屋顶,如同战鼓擂响。
旧的淤塞已通,但新的风雨,已然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