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被上紧了发条,在简单、疲惫与充实中循环。
鸡鸣即是号令。无论多困倦,肌肉多酸疼,王文韬都会强迫自己爬出窝棚,在黎明微光中练习那枯燥的无极桩。李师傅并非每次都在,多数时候只是在屋里默默感受,偶尔才会出来,用简洁的语言或动作纠正那些细微却关键的错误。
“松垮,不是塌腰。”
“意在先,力在后,不要用蛮力对抗自己。”
“呼吸,要沉下去,牵动丹田。”
每一次纠正,都让王文韬对“站桩”有新的理解。这绝非傻站着,是对身体精细入微的掌控,是对意念的锤炼。进步缓慢而痛苦,大腿的酸胀感从未消失,只是变得“习惯”。但他能清晰感觉到,下盘正一点点变得稳固,气息更悠长,对身体的“感知力”在增强。
站桩结束,便是雷打不动的清理。运垃圾是重体力活,全靠一副铁肩膀和那辆吱呀作响的破手推车。最初几天,他几乎是用意志力硬扛。但他发现,将站桩时体会的“力从地起”、“整体发力”隐约运用到推车上,似乎能省力,效率也更高。
李师傅冷眼旁观,偶尔指出他发力不对:“卸力了,劲没整”、“腰没顶住,光靠胳膊死力气”。这些指点同样适用于干活,也更像是对发力技巧最基础的打磨。
手掌的水泡变成了厚厚的老茧。粗糙的食物和极限消耗,让他的身体发生着变化。虽然依旧精瘦,但肌肉线条开始清晰,皮肤晒成小麦色,眼神中的惶恐虚浮日渐被沉静专注取代。
每当夜晚降临,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窝棚,王文韬总会借着微弱光线,小心翼翼掏出那几张残破拳谱。
纸张脆弱,字迹模糊,图谱上的人形动作残缺不全。他不敢有大动作,只能凭借记忆,用手指在空气中缓慢比划、临摹那些残存的线条和注解。
“气沉丹田,力透四梢……”
“迈步如猫行,运劲如抽丝……”
“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
这些支离破碎的口诀,与他白天站桩和干活时李师傅偶尔提及的要诀隐隐呼应,但又更加玄奥。他看得似懂非懂,结合自身体会去揣摩。有时豁然开朗,更多时候陷入迷雾。
他知道这东西见不得光。只能将这点秘密深藏心底,在无人知晓的深夜,进行着笨拙而危险的探索。
这天下午,王文韬正赤着上身,吭哧吭哧地将最后几块沉重的断墙砖搬上手推车,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淋漓。他专注于发力,没注意到院子破旧的篱笆墙外,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
那是两个穿着花衬衫、叼着烟卷的年轻人,流里流气,眼神倨傲地打量院内。他们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院子,最后落在埋头苦干的王文韬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喂!小子!”其中一个高个儿用本地话喊道,语气很不客气。
王文韬被吓了一跳,放下砖块,疑惑地转头。看到那两个明显不像善类的青年,心里一紧。语言依旧是个半障碍,但他能感受到对方的不善。
他擦了把汗,尽量保持镇定,用生硬的、带着口音的本地话问道:“你们……找谁?”
“找谁?”另一个矮胖些的青年嗤笑一声,吐了个烟圈,“这破地方除了李老拐,还能有谁?他人呢?”
李老拐?王文韬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可能是李师傅的绰号。他心中有些不舒服,但还是指了指屋子:“师傅……在屋里。”
“师傅?”高个青年像是听到了笑话,上下打量着王文韬这一身汗水和尘土,“就你?李老拐还收起徒弟来了?真是稀奇他妈给稀奇开门,稀奇到家了!看他能教出个什么玩意儿,别又是一个瘸子!”
两人发出一阵哄笑,言语极尽嘲讽。
王文韬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可以忍受辛苦,忍受贫穷,但无法忍受别人如此侮辱给予他庇护和指引的李师傅。一股火气直冲头顶,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
但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要隐忍。他强压下怒火,声音冷了几分:“师傅在休息。你们有什么事?”
“哟呵?还挺护主?”矮胖青年眯起眼睛,往前走了一步,逼近篱笆,“小子,告诉你那瘸子师傅,强哥让我们来传个话!下个月的‘份子钱’,该交了!别他妈再装死!不然,下次来的就不是我们兄弟俩,拆了你这破窝棚信不信!”
份子钱?保护费?王文韬的心往下一沉。他没想到李师傅这样的练家子,也会被这种地痞流氓骚扰。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房门开了。
李师傅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外两人,最后落在王文韬身上,淡淡地说:“文韬,去屋里,把桌上那包东西拿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威严,瞬间压过了那两个青年的气焰。
王文韬应了一声,狠狠瞪了那两人一眼,快步跑进屋里。桌上果然放着一个用旧报纸包好的、方方正正的小包裹,摸起来像是包着钱。他拿起来,感觉分量不轻。
当他拿着包裹出来时,李师傅已经走到了院门口,隔着一道矮篱笆与那两人对峙。
“拿去。”李师傅从王文韬手里接过包裹,随手扔了过去,动作随意得像是在扔一袋垃圾。
那高个青年手忙脚乱地接住,捏了捏,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嘴上却还不干净:“哼,算你老小子识相!早这样不就行了?非得每次让爷们跑一趟……”
李师傅的眼神骤然一冷,如同两道冰锥刺向那青年。
那青年被这眼神一刺,后面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脸上闪过一丝惊惧,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钱,拿了。话,也带到了。”李师傅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逐客意味,“可以滚了。”
那两个青年似乎还想撂下几句狠话,但在李师傅那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注视下,最终只是悻悻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王文韬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拳头依旧紧握着,心中充满了屈辱和愤怒,还有一丝对李师傅处境的不解。
李师傅转过身,看着王文韬那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淡淡道:“干活去。这点事,不值得动气。”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王文韬却从他平静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被深深压抑的什么东西。那绝不是麻木,而是一种猛虎蛰伏般的隐忍。
这个看似普通、甚至有些落魄的练功者,似乎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和无奈。
院子恢复了平静,但王文韬知道,平静之下,已有暗流开始涌动。那两个地痞的出现,以及“份子钱”和“强哥”这些字眼,像是一根刺,扎进了他刚刚稳定下来的生活。
他默默地继续搬砖,但心思却再也无法完全平静。这个世界,远比他看到的更加复杂和危险。而力量,不仅仅是用来强身健体,更是用来应对这些无处不在的恶意和压迫。
他看了一眼李师傅紧闭的房门,又摸了摸内兜里那几张残谱。
对力量的渴望,从未如此刻般强烈。
夜色再次降临。王文韬在窝棚里,就着极其微弱的光线,再次展开那残谱。这一次,他看着那些模糊的运劲线路和发力诀要,眼神变得更加专注和灼热。
他需要力量,不仅仅是站桩带来的基础,更是能够应对现实威胁的、实实在在的拳脚功夫!
而他还不知道,他这番深夜揣摩,因为心神激荡,气息不自觉地随着图谱上的线路微微运转,虽然极其微弱走样,却已然惊动了屋内某个感知敏锐的人。
李师傅在床上翻了个身,眼睛在黑暗中缓缓睁开,闪过一丝疑虑的光芒。院外那个小子,身上的气息,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属于他所教内容的异样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