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辰在热浪中醒来。
北京的热和前几天又不同了——不是干燥的炎热,而是一种闷热的、沉甸甸的热。空调开了一夜,宿舍里还算凉爽,但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线,已经带着灼人的质感。
他看了眼手机:清晨六点十分。屏幕上有一条未读消息,是林晓晓凌晨四点发的:“咳醒了,睡不着,看了会儿论文。”
时间显示四点零七分。她咳嗽又反复了?
他回复:“又咳嗽了?严重吗?”
等了五分钟,没有回复。她可能又睡了。
陆星辰起床洗漱。镜子里的自己,头发睡得有点乱,眼睛下有淡淡的阴影。昨天睡得不早,在图书馆待到九点半,回来又整理了笔记,躺下时已经快十一点。
洗漱完,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晓晓:“不严重,就咳了几声。可能是昨天出门累了。”
“今天还去示范基地吗?”
“不去了,在家休息。医生说要循序渐进。”
“嗯。多喝水。”
“知道。你今天什么课?”
“热力学与统计物理。”
“熵增原理?”
“应该是。”
“那部分内容我预习过,有问题可以讨论。”
“好。”
对话到此暂停。陆星辰换上衣服,整理书包。今天要带的书是《热力学与统计物理导论》,还有小组课题的资料。声学水池的预约确认了,下周一上午九点,他们只有两小时的使用时间。
七点,他和赵子轩去食堂。清晨的清华园已经笼罩在热浪中,阳光白得刺眼,树荫下也不凉爽。荷塘的水面反射着强光,荷花有些蔫了。
“今天要热死人。”赵子轩擦了擦额头的汗。
“嗯。”陆星辰简短回应。
早餐时,他收到林晓晓发来的照片:家里的早餐桌,小米粥,煮鸡蛋,还有一小碟苹果切片。配文:“妈妈非要我吃水果,说补充维生素。”
他拍了自己的早餐:豆浆,包子,咸菜。
“北方的咸菜和江州不一样。”林晓晓评论。
“更咸。”
“少吃点咸,天热要多喝水。”
“知道。”
简单的对话,像每天早晨的固定仪式。然后各自开始一天。
八点半,热力学与统计物理课在同一个教室。教授是位老先生,姓郑,头发全白但精神矍铄,说话声音洪亮。
“热力学是物理学中最优雅的分支之一,”郑教授开场就说,“它用几个基本定律,就描述了整个宏观世界的运行规则。”
陆星辰翻开笔记本。他喜欢热力学,喜欢它的简洁和深刻。
“今天我们从热力学第二定律讲起,”郑教授在黑板上写下公式:ΔS≥0,“熵增原理。孤立系统的熵永不减少。”
陆星辰认真记录。这些内容他熟悉,但教授讲得更深入,特别是关于熵的统计解释,这是他感兴趣的部分。
“熵的本质是什么?”郑教授问,“玻尔兹曼给了我们答案:S=k_b lnΩ。熵是系统微观状态数的度量。混乱度越大,微观状态数越多,熵就越大。”
陆星辰快速记下公式。他想起昨晚林晓晓的语音,她说熵增原理和导航系统有关——系统误差会随时间累积,就像熵增加一样不可逆。
课间休息时,他给林晓晓发消息:“教授在讲熵的统计解释。”
很快回复:“玻尔兹曼公式?那个和我们的卡尔曼滤波有关。”
“怎么说?”
“卡尔曼滤波本质上是在噪声中提取信号,而噪声的统计特性决定了熵增的速率。如果能把熵增模型整合进滤波算法,也许能提高长期预测的稳定性。”
陆星辰看着这段话,思考了一会儿。确实,导航系统的误差累积,很像热力学系统的熵增加。如果能用统计物理的方法建模,也许是个新思路。
他回复:“下课后细聊。”
“好。”
下半节课,郑教授讲了麦克斯韦妖的思想实验。“这个小妖精能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吗?”教授问,“答案是不能,因为妖精本身需要获取信息,而获取信息需要耗能,这个能耗会导致总熵增加。”
信息与熵的关系。陆星辰记下这个要点。这和林晓晓说的“噪声中的信号提取”直接相关。
下课是十一点半。走出教室时,热浪扑面而来。北京的正午,阳光像实质一样压在皮肤上。陆星辰快步走回宿舍,打开空调,才松了口气。
他给林晓晓发消息:“麦克斯韦妖那段,和信息论有关。”
林晓晓回得很快:“对,香农熵和热力学熵是相通的。我在想,我们的导航系统本质上是个信息处理系统,是不是可以用信息论的方法重新分析误差传播?”
“可以试试。但需要时间。”
“不急,你先忙夏令营的事。我这边可以慢慢想。”
“你咳嗽怎么样了?”
“好多了,今天几乎没咳。”
“那就好。”
对话暂停。陆星辰放下手机,开始整理上午的笔记。郑教授讲的内容很丰富,他需要时间消化。
下午一点,小组在实验室集合。今天要准备声学水池测试的方案。实验台前,四人围坐讨论。
“我们需要测试几个深度?”陈欣然问。
“五个,”陆星辰说,“1米,3米,5米,8米,12米。每个深度测三组数据。”
“测试内容包括什么?”
“声速剖面,回波强度,多径效应。”
赵子轩补充:“还要测试不同温度下的声速变化。声学水池可以控温吧?”
“可以,”刘浩然查了手册,“温度范围5-30度,精度0.5度。”
他们详细讨论了实验步骤,列出需要记录的参数,设计数据表格。工作很繁琐,但必要。
讨论到一半,陆星辰手机震动。是林晓晓发来的公式推导照片——她在纸上手写了信息熵与导航误差的关系式,字迹工整清晰。
他放大图片仔细看。推导很严谨,从香农熵的定义出发,结合卡尔曼滤波的协方差更新方程,最后得到误差增长率的表达式。
“这个公式显示,”林晓晓附文,“如果系统噪声的统计特性已知,我们可以预测误差累积的上限。”
陆星辰回复:“和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形式很像。”
“对,都是不可逆过程。”
“可以把这个整合进我们的测试方案吗?”
“可以,但需要测量系统噪声的统计特性。声学水池测试时,能不能加测噪声功率谱?”
陆星辰抬头问其他人:“测试时能不能加测环境噪声的功率谱?”
陈欣然想了想:“应该可以,声学水池有配套的噪声测量设备。”
“那就加上。”陆星辰回复林晓晓,“可以测。”
“好。我继续完善理论部分。”
对话结束。陆星辰继续参与讨论,但心思有一部分已经飘到那个公式上。林晓晓总是这样,能从完全不同的角度看到问题的本质。
下午三点,测试方案最终确定。打印出来,每人一份。下周一声学水池测试,他们需要提前半小时到场准备。
“今天就这样吧,”陈欣然收拾东西,“明天继续?”
“明天上午有课,下午可以。”陆星辰说。
“好。”
四人解散。陆星辰没有立刻离开,他留在实验室,重新看林晓晓发来的公式。在草稿纸上自己推导了一遍,确认无误。
窗外的阳光开始偏西,但热度不减。实验室的空调很足,他穿着短袖还有些凉。
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林晓晓发来的语音消息,十秒:“公式推导完了,发你邮箱了。有点困,睡一会儿。”
声音听起来确实有点疲惫。
他回复文字:“好好休息。”
然后打开邮箱,下载附件。文档有十页,详细推导了信息熵与导航误差的关系,还有模拟计算结果。最后附了一句:“这个模型可能有点理想化,实际测试时需要验证。”
陆星辰仔细阅读。文档写得很专业,完全不像一个高中生病中的作品。但他知道,这就是林晓晓——只要感兴趣,就会钻研到底。
他回复邮件:“收到了。很完整。下周测试时验证。”
关掉电脑,他离开实验室。下午四点的清华园,热浪稍有缓解,但依然闷热。他沿着林荫道慢慢走,没有明确目的地。
经过体育场时,看到有学生在踢足球,汗水湿透球衣。经过图书馆时,看到有学生抱着书匆匆进出。经过小卖部时,看到有学生买冰镇饮料,瓶身凝着水珠。
这就是清华的暑假,依然忙碌,依然充实。
他买了瓶冰水,拧开喝了一口。很凉,顺着喉咙下去,驱散了一些暑气。
拍了一张小卖部的照片发过去。没有配文。
林晓晓二十分钟后才回复:“醒了。你在外面?”
“嗯,走走。”
“热吗?”
“热,但有风。”
“江州也热,闷热。妈妈开了空调,但我还是觉得闷。”
“肺炎恢复期是这样,体感会敏感。”
“可能吧。”
短暂的沉默。陆星辰继续走,走到荷塘边。傍晚的荷塘比中午好看些,阳光斜照,荷花在光影里有了层次。
他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荷花有点蔫了。”林晓晓评论。
“太热了。”
“嗯。你晚饭吃什么?”
“还不知道。你呢?”
“妈妈熬了绿豆汤,说解暑。”
“好喝。”
“嗯。”
对话到这里,两人似乎都没什么要说的了,但也没结束对话。就这样挂着,像一根细细的线,连接着两个空间。
陆星辰在荷塘边的长椅上坐下。傍晚的风吹过,带着荷花的淡香。有几个学生也在旁边休息,低声交谈,笑声很轻。
他打开星空笔记本,写下今天的记录:
“7月13日,清华。第四天。热力学讲熵增原理,林晓晓联想到导航误差,推导了公式。她很厉害,病中还能这样思考。声学水池方案定了,下周一测试。北京热得难受,但荷塘傍晚还算凉爽。她咳嗽好多了,但容易累。希望她快点完全恢复。”
写得很简单,但包含了一天的要点。他合上笔记本,看着荷塘。
夕阳渐渐西沉,天空染成橙红色。云很少,但颜色很美。
手机震动。是林晓晓发来的照片:家里的阳台,晾着的衣服在晚风里飘动,远处是江州的晚霞。
“江州晚霞。”她说。
“北京也有晚霞,但没这么红。”
“南北差异。”
“嗯。”
又沉默了。但这次沉默不尴尬,反而有种默契的安宁。就像两个人坐在一起看夕阳,不需要说话。
天色渐暗。陆星辰起身回宿舍。晚饭在食堂解决,拍了照片发过去。林晓晓回的是绿豆汤的照片,汤色碧绿,看着就清凉。
“多喝点。”他说。
“你也是,多喝水。”
“知道。”
晚饭后,他去图书馆预习明天的课程。明天是“物理思想史”,他很好奇会讲什么。
图书馆里很安静,空调温度适中。他找到相关书籍,开始阅读。物理思想史讲的是物理学发展的脉络,从古希腊到现代,不仅是知识,更是思维方式的演变。
他读得入迷,直到手机震动提醒时间——晚上九点。
该回去了。
收拾东西时,他最后看了眼手机。林晓晓八点半发来的消息:“准备睡了。明天你要上思想史?”
“嗯。”
“有意思。晚安。”
“晚安。”
简短的道别。他收起手机,走出图书馆。
夜晚的清华园凉爽了许多。路灯亮起,自行车流减少,校园变得安静。他慢慢走回宿舍,脑子里还想着物理思想史的内容。
回到宿舍,赵子轩正在整理声学水池测试的清单。“林晓晓那个噪声测量,需要什么特殊设备吗?”他问。
“应该不需要,声学水池有配套的。”陆星辰说。
“她真是……病着还这么投入。”
“她一直这样。”
赵子轩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你们配合得很默契。”
陆星辰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洗漱完,他躺在床上。空调的冷风很舒适,他闭上眼睛。
今天很充实。课程,讨论,方案,还有和林晓晓的学术交流。虽然隔着距离,但思维始终同步。
他想,这就是他们的关系吧。不是时时刻刻在一起,但始终在同一个频率上。
黑暗中,他想起江州。想起林晓晓此刻应该已经睡了,在空调房间里,盖着薄被,呼吸平稳。
希望她睡得好。
希望明天咳嗽完全消失。
希望很快能再听到她清晰有力的声音。
他翻了个身,睡意渐渐袭来。
明天,还有新的课程,新的思考。
而他们,还会继续在各自的轨道上,以各自的频率,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这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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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
林晓晓确实睡了。但睡前,她看了很久陆星辰发来的荷塘照片。夕阳下的荷塘很美,但她注意到荷花确实有点蔫了——北京太热了。
她想起去年夏天,他们去郊区的水库玩。那天也很热,但水库边有风,很凉爽。他们坐在水边,看水面波光粼粼,讨论着如果设计一个水上导航系统会有什么难点。
那时陆星辰说:“水会流动,会有波浪,会有温度分层。”她说:“那就要用流体力学的方法建模。”
然后他们真的开始研究流体力学,虽然最后发现太难了,暂时放弃。
但现在,他们在研究海洋导航,还是在处理水的问题。只是这次更深入,更专业。
时间过得真快。
她合上眼睛,但没立刻睡着。身体确实容易累了,下午推导公式时,中途休息了两次。医生说得对,肺炎恢复期需要时间,不能着急。
但她不着急。慢慢来,一点点恢复。就像他们的项目,也是一点点推进。
窗外的夜色很浓。江州的夏夜,即使开了空调,也能感觉到窗外的闷热。
她想起北京的热,干热。想起陆星辰走在清华园里,背着黑色书包,穿过树荫,走向教室。
想起他听课时认真的侧脸,讨论时专注的眼神,解决问题时微微皱起的眉头。
这些画面很清晰,即使隔着距离。
她翻了个身,抱住薄被。
距离让人更清楚地看到一些东西。比如习惯,比如默契,比如那些平时以为是理所当然的连接。
现在这些连接显形了,通过电波,通过公式,通过每天的早安晚安。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睡吧。明天,身体会更好一点,思考会更清晰一点。
而他们,还会继续这样,在距离中靠近,在分离中连接。
这样,其实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