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新公司三楼实验室里,魏国华站在重新组装起来的实验台前,手里捏着一根试管,眼神专注得像是要把玻璃盯穿。试管里的液体呈淡蓝色,表面泛起细密的气泡,在灯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温度四十五度,压力稳定在三点五个大气压……”他低声念叨着,在实验记录本上写下数据。
实验室已经恢复了原貌,甚至比之前更完善——兵工署拨来了最新款的恒温箱、高精度天平,还有一台从香港辗转运来的德国造光谱分析仪。这些都是俞大维特批的,说是“对‘火龙箭’项目的特别支持”。
但魏国华知道,这些设备背后,是一双双监视的眼睛。
自从张维义倒台后,兵工署内部进行了“大换血”。技术处换了新处长,装备处三个副处长被调离,材料研究所更是从上到下清理了一遍。表面上说是“正常人事调整”,但实际上,所有与张维义有过密切往来的人,都被边缘化了。
而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是陈霄。
魏国华放下试管,走到窗边,望着楼下院子里正在装卸设备的工作人员。那些人里,有多少是真心来帮忙的?有多少是来监视的?还有多少……是张维义留下的暗桩?
他不知道。
陈霄没有告诉他细节,只是说:“老魏,你专心搞技术,其他的事不用管。”
但怎么可能不管?
实验室爆炸的硝烟仿佛还在眼前,小赵和老孙惨死的模样时常在噩梦中浮现。而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并没有因为张维义的倒台而消失。他们只是换了个方式,换了个身份,继续潜伏着,等待着下一次机会。
“魏工。”
身后传来声音。
魏国华转过身,看见周明德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上挂着那种恰到好处的、略带拘谨的笑容。
“周副研究员,”魏国华点点头,“有事吗?”
“俞署长让我送一份材料过来。”周明德走进来,将文件放在实验台上,“是关于特种钢材热处理的新工艺,署长说让您看看,能不能用在‘火龙箭’的发动机壳体上。”
魏国华拿起文件,快速浏览。
工艺很先进,也很复杂,涉及多个温度区间的精准控制和特殊的冷却方式。如果真能实现,确实能大幅提高材料的耐高温性能。
“这份工艺……哪里来的?”魏国华问。
“是署长从德国的一个老同学那里弄到的,据说德军的新型坦克就用这种工艺。”周明德推了推眼镜,“不过署长也说,这只是参考资料,具体能不能用,还得魏工您判断。”
魏国华盯着文件看了很久。
工艺本身没问题,但问题是……太巧了。
他最近正在为发动机壳体的材料发愁,俞大维就送来了解决方案。这到底是关心,还是……试探?
“替我谢谢署长。”魏国华最终说,“我会仔细研究。”
“好的。”周明德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实验室里转了转,目光扫过那些新设备,“魏工,这些设备真不错。有了它们,‘火龙箭’的进度应该能加快不少吧?”
“希望吧。”魏国华回答得很谨慎。
“那……燃料稳定性的问题,解决了吗?”周明德看似随意地问。
魏国华的手顿了顿。
这个问题,周明德已经问过三次了。
第一次是在实验室爆炸前,第二次是在他刚回公司时,这是第三次。
“还在测试。”魏国华说,“有了新设备,可以尝试更多配方。但关键数据,还需要时间。”
“理解。”周明德点点头,“那我不打扰您了。”
他离开后,魏国华盯着那份工艺文件,眉头越皱越紧。
不对劲。
周明德太正常了,正常得……不正常。
张维义倒台,作为张维义曾经的下属,周明德不但没有被牵连,反而继续留在兵工署,甚至还被派来协助“火龙箭”项目。这本身就很不合理。
除非……周明德另有价值。
或者,他根本就是另一条线上的人。
魏国华收起文件,锁进抽屉。然后走到实验室角落,打开一个不起眼的储物柜,从里面取出一个牛皮纸袋。
袋子里是陈霄交给他的东西——从老君洞炸药箱夹层里找到的那些图纸和公式的照片副本。
陈霄说:“老魏,这些东西,你私下研究,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特别是周明德。”
魏国华摊开照片,在实验台上拼凑起来。
火箭发动机的改进设计、燃料配方、还有那张奇怪的地图……
他盯着那些复杂的公式,越看越心惊。
这些公式的推导方式,和他熟悉的德国、美国、甚至日本的技术路线都不一样。更精确,更简洁,像是……某种更高级的数学工具推导出来的。
还有那张地图。
重庆-昆明-仰光-印度……
这看起来像是一条物资运输路线,但为什么会有印度?难道日本人想打通到印度的通道?可印度是英国人的地盘,日本人现在连缅甸都还没完全控制……
除非……
魏国华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除非这条路线,不是给日本人用的。
是给……另一股势力用的。
他想起最近听到的一些传闻:国军内部有高级将领和英国人、美国人接触,讨论如果重庆失守,退守云南、甚至退到印度的可能性……
难道张维义不仅仅是在帮日本人?他还同时在和英美接触,做多手准备?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件事的复杂程度,就远超他们的想象了。
魏国华收起照片,重新锁进柜子。
他需要更多信息。
但陈霄现在很忙,俞大维那边也指望不上。他只能靠自己。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又被推开了。
这次进来的是苏婉卿。
“魏工,”她手里拿着一份财务报表,“上个月的账目出来了,您签个字。”
魏国华接过文件,快速浏览。
报表显示,革新公司上个月的支出比收入多出十五万法币,主要花在了设备采购和实验室重建上。但公司的银行存款,还有三十多万。
“钱还够用吗?”魏国华签了字,问。
“暂时够。”苏婉卿收起文件,“但下个月要订购一批特种钢材,需要预付二十万。另外,工人的工资、水电费、还有……”
她顿了顿:“陈先生让我在昆明设一个办事处,需要启动资金五万。”
魏国华一愣:“昆明?为什么?”
“说是为以后做准备。”苏婉卿压低声音,“陈先生觉得,重庆不是久留之地。他要在昆明建一个备份,万一这边出问题,可以随时转移。”
魏国华的心沉了沉。
连陈霄都在做最坏的打算了。
“钱的事,您不用担心。”苏婉卿说,“陈先生已经联系了香港那边的朋友,可以走特殊渠道,弄到一些外汇。另外,兵工署下个月的订单预付款也该到了,差不多有三十万。”
魏国华点点头,没有说话。
钱永远是个问题,但从来不是最致命的问题。
最致命的是人心。
“苏经理,”他忽然问,“你觉得周明德这个人怎么样?”
苏婉卿愣了一下,随即警惕地看了看门外,确认没人,才低声说:“魏工,陈先生交代过,周明德的事,不要多问,也不要多管。”
“我知道。”魏国华苦笑,“但我想知道你的看法。毕竟,你在商场这么多年,看人应该比我准。”
苏婉卿沉默了片刻,缓缓说:“我看不透他。他看起来像个书呆子,但做事滴水不漏。在兵工署那种地方,能保持中立,不站队,不得罪人,还能稳步晋升……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她顿了顿:“而且,我查过他的一些背景。他是东京帝大毕业的,但回国后没有选择去大学当教授,也没有去待遇更好的外资企业,而是进了兵工署,从最基础的技术员做起。这种选择,本身就有点……奇怪。”
“你的意思是?”
“要么,他真的是个有理想、想为国家做贡献的人。”苏婉卿的声音更低了,“要么,他就是有更大的图谋。”
魏国华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了。谢谢。”
苏婉卿离开后,魏国华在实验室里坐了很久。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实验室里的灯自动亮了,惨白的光线照在那些冰冷的设备上,反射出金属的光泽。
他想起陈霄说过的话:“老魏,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有些人是为了生存,有些人是为了野心,还有些人……是为了信仰。我们要做的,不是撕下所有人的面具,而是找到那些和自己信仰相同的人,一起走下去。”
信仰……
魏国华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造过地雷,造过燃烧瓶,现在要造“火龙箭”。每一件都是杀人的武器。
但这就是他的信仰——用最残酷的方式,守护这个国家,守护那些他爱的人。
哪怕双手沾满鲜血,哪怕灵魂坠入地狱。
他站起身,走到实验台前,重新拿起试管。
试管里的液体依然在冒泡,淡蓝色的光泽在灯光下闪烁,像是某种神秘的火焰。
他需要更多实验,更多数据,更多时间。
而时间,是这个时代最奢侈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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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军统局戴笠的办公室里。
戴笠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灯火。沈醉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份报告,声音平稳地汇报:
“……老君洞的炸药已经全部运到兵工厂,拆解后重新利用。遥控设备的技术专家分析过了,是日本最新型号,但做了改装,可以远程引爆,最大控制距离五公里。我们已经掌握了这项技术。”
“参与那个计划的人呢?”戴笠没有回头。
“抓了七个,都是工兵和通讯兵,级别不高。据他们交代,张维义答应事成之后,每人给五百大洋,送他们去上海。但他们不知道具体要炸哪里,只知道是‘重要目标’。”
“还有漏网之鱼吗?”
“应该还有。”沈醉说,“根据口供,整个计划的核心人员有十几个,我们只抓到七个。剩下的,要么提前跑了,要么……被灭口了。”
戴笠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灭口?谁干的?”
“不清楚。但我们在一处江边发现了三具尸体,都是溺水身亡,但脖子上有勒痕。死亡时间大概在张维义被捕前后。”
戴笠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是影佐祯昭的人。”他缓缓说,“张维义失手了,影佐要清理痕迹。那三具尸体,应该是知道太多内情的人。”
沈醉的脸色凝重起来:“老板,影佐在重庆还有别的线?”
“肯定有。”戴笠说,“张维义只是明面上的棋子。影佐那种老狐狸,不会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件,扔在桌上:“看看吧,这是陈霄从老君洞带出来的东西。”
沈醉拿起文件,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是……通往印度的路线图?还有这些技术资料……”
“技术资料我找专家看过了,水平很高,但不是日本现有的。”戴笠说,“至于那条路线……你觉得是干什么用的?”
沈醉沉思片刻:“物资运输?人员转移?还是……”
“还是什么?”
“还是……一条退路。”沈醉抬起头,“老板,您觉得,影佐是不是在策划更大的行动?比如,如果日军攻下重庆,国民政府撤退到云南甚至印度,他可以提前布局,在撤退路线上埋伏?”
戴笠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
笑得很冷。
“沈醉,你觉得影佐祯昭的目标,仅仅是重庆吗?”
沈醉一愣。
“张维义倒台前,和孔令侃在‘樱花屋’谈的那笔交易,你还记得内容吗?”戴笠问。
“记得。张维义用‘火龙箭’的技术,换孔家的黄金和……一份合同。”
“合同内容呢?”
沈醉摇头:“不知道。合同被张维义烧了,孔令侃那边也死不承认。”
“那我告诉你。”戴笠的声音低了下来,“那份合同,是关于滇缅公路控制权的。孔家答应,事成之后,把滇缅公路的部分运输权,转让给张维义背后的日本商社。”
沈醉倒吸一口凉气。
滇缅公路,那是中国现在唯一的国际援助通道。如果被日本人控制……
“但孔令侃为什么要这么做?”沈醉不解,“孔家再贪,也不至于把国家命脉卖给日本人吧?”
“因为孔令侃以为,那家日本商社,实际上是美国人的。”戴笠冷笑,“张维义骗了他,说那家商社表面是日资,实际是美国财团在背后控制,目的是绕过国民政府,直接向美军提供战略物资。孔令侃信了,所以签了合同。”
沈醉的脑子飞快转动。
“所以,影佐的目标,是滇缅公路?”
“不止。”戴笠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大地图前,手指点在缅甸的位置,“日军现在在东南亚势如破竹,英国人节节败退。一旦缅甸失守,滇缅公路就断了。到时候,中国就真的成了孤岛。”
他顿了顿:“而影佐要做的,是确保滇缅公路断掉之后,中国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沈醉明白了:“所以他要在撤退路线上提前布局,甚至……制造混乱,阻止国民政府建立新的补给线。”
“对。”戴笠点头,“所以老君洞那些炸药,可能根本不是为了炸重庆,而是为了炸……撤退路线上的关键桥梁、隧道、物资囤积点。”
办公室里陷入沉默。
窗外的夜色完全降临,重庆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倒悬的星河。
“老板,”沈醉终于开口,“那我们……”
“陈霄在昆明设办事处的事,你知道吧?”戴笠忽然问。
“知道。他说是为以后做准备。”
“不止。”戴笠转过身,“他是在布子。昆明是滇缅公路的起点,也是未来可能的撤退枢纽。他在那里布局,说明他已经看穿了影佐的计划。”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陈霄的那份档案:“这个陈霄,不简单。在武汉,他能从影佐手里抢人;在重庆,他能扳倒张维义;现在,他又开始布局昆明……这个人,要么是天才,要么……”
“要么什么?”
“要么,他有我们不知道的信息来源。”戴笠盯着档案上陈霄的照片,“沈醉,我要你查清楚,陈霄背后到底是谁。他在香港的那些‘朋友’,他在昆明的那些‘关系’,还有……他和共产党那边,有没有联系。”
沈醉的脸色变了:“老板,您怀疑陈霄是……”
“我不怀疑任何人。”戴笠打断他,“但我必须知道,每一个棋子,到底在为谁下棋。”
他放下档案:“去查吧。但记住,要暗中查,不要打草惊蛇。陈霄现在还有用,至少在‘火龙箭’成功之前,他不能出事。”
“是。”
沈醉转身离开。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戴笠一个人。
他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中的重庆。
这座城市,就像一盘巨大的棋局。
张维义倒下了,但棋盘上还有更多的棋子。
孔家是一枚,cc系是一枚,中统是一枚,共产党是一枚,日本人是一枚,美国人、英国人……都是一枚。
而他戴笠,也是其中之一。
现在,又多了一枚棋子——陈霄。
这枚棋子很特别,不按常理出牌,但又总能出奇制胜。
是该利用他,还是该控制他?
是该信任他,还是该提防他?
戴笠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不管怎样,这盘棋,还得下下去。
一直下到,决出胜负的那一天。
窗外,夜色深沉。
而在那夜色之下,无数双眼睛,正在注视着这座城市,注视着这盘棋。
新的棋局,已经开始。
而执棋的手,不止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