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罗家湾笼罩在薄雾中，灰色的小楼显得格外肃穆。陈霄的轿车在门口停下，两个便衣警卫检查了证件，又用探测器仔细检查了车辆，才挥手放行。
沈醉的办公室在三楼，比上次来时更整洁了些，但墙上多了一张巨大的重庆地图，上面用红蓝两色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线条。
“陈先生，坐。”沈醉从办公桌后抬起头，指了指沙发，“茶还是咖啡？”
“茶就好。”陈霄在沙发坐下，目光扫过那张地图。红色标注集中在几个区域：南岸的黄桷垭、沙坪坝的革新公司附近、七星岗白玫瑰的公寓周边，还有……怡和洋行和“樱花屋”一带。
沈醉端了两杯茶过来，在陈霄对面坐下：“陈先生电话里说的‘樱花屋’，我们也在查。不瞒你说，那地方三个月前就在我们的监控名单上了。”
陈霄并不意外：“查到什么了？”
“表面上是台湾人开的日料店，实际老板是日本人，化名林文忠，真实身份是日本海军特务机关‘竹机关’的外围人员。”沈醉喝了口茶，“这家店的主要客源有三类：在重庆的日本侨民、与日本有贸易往来的中国商人，以及……一些身份特殊的官员。”
“身份特殊的官员？”陈霄皱眉。
沈醉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照片，递给陈霄：“你自己看。”
照片都是在“樱花屋”附近偷拍的，虽然有些模糊，但陈霄还是认出了其中几张面孔——有市政府的处长，有交通部的科长，甚至还有一个是军委会某部门的副官。
“这些人……”陈霄翻看着照片，“都是被收买了？”
“不一定。”沈醉摇头，“有些人只是贪图口腹之欲，或者想结交‘日本朋友’做点走私生意。但有些人……就不好说了。”
他抽出一张照片，指着上面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比如这位，财政部关税司的副司长，姓王。他每周三晚上必去‘樱花屋’，每次都坐最里面的包间。我们监听了他三个月，发现他和林文忠的谈话内容，涉及大量战时物资的进出口数据。”
陈霄的心沉了下去。
财政部关税司，掌管着战时物资进出口的关键审批权。如果这个位置被日本人渗透，后果不堪设想。
“你们没有动手抓人？”陈霄问。
“没有确凿证据。”沈醉叹了口气，“林文忠很谨慎，从不亲自经手敏感信息。他和那位王副司长的谈话，听起来就像是老朋友聊天——今天物价涨了，明天哪条商路通了，后天某某商行又进了一批货……但这些零碎信息组合起来，就是一幅完整的物资流向图。”
他放下茶杯，身体前倾：“陈先生，你说周明德可能去过‘樱花屋’，有证据吗？”
陈霄从怀里掏出孙耀祖拍的那张模糊照片，放在桌上：“这张是昨天下午三点二十分在‘樱花屋’附近拍的。虽然看不清脸，但这个身形和走路的姿态，我很熟悉——是周明德。”
沈醉拿起照片，仔细看了看，又对照墙上的地图沉吟片刻：“时间对得上。昨天下午两点到四点，我们的监视点报告，确实有几个人进出‘樱花屋’，但因为雾气太大，没能拍到清晰照片。”
他抬起头：“陈先生，你的意思是，周明德可能通过‘樱花屋’这条线和日本人联系？”
“不只是可能。”陈霄说，“我怀疑，周明德、李国强，甚至那个服毒自杀的杀手，都是同一个网络里的人。而这个网络的节点，就是‘樱花屋’。”
沈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陈先生，你相信直觉吗？”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陈霄愣了一下：“有时候信。”
“我的直觉告诉我，‘樱花屋’这条线，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沈醉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樱花屋”的位置上，“这里离怡和洋行只有两百米，离英国领事馆不到五百米。在这么敏感的区域开一家日料店，本身就是一种挑衅——或者，一种掩护。”
“掩护什么？”
沈醉转过身，目光炯炯：“掩护一条更隐蔽的通道。一条不需要通过海关，不需要经过检查，甚至不需要离开重庆市区的……情报和人员输送通道。”
陈霄的瞳孔骤然收缩：“你是说……”
“地下通道。”沈醉一字一句地说，“抗战前，重庆就有很多防空洞和地下工事。战争爆发后，又挖了更多。这些地下网络四通八达，有些甚至能从江边直通市中心。如果日本人掌握了其中一部分……”
他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白。
陈霄想起了江边礁石上的那些划痕，想起了老渔民说的“火光和日语”，想起了李国强浮尸的位置——那里正是一个旧防空洞的入口附近。
“你们查过那些地下通道吗？”陈霄问。
“查过，但很难。”沈醉走回座位，“重庆的地下系统太复杂了，有官方的，有民间的，还有战争时期匆忙挖掘后来废弃的。光是有记录可查的防空洞就有七百多个，更别说那些没记录的密道、暗渠、排水沟。要全部清查，需要的人力和时间都是天文数字。”
他顿了顿：“而且，我们内部可能也不干净。如果真有一条地下通道被日本人利用，那这条通道的入口和出口，一定有人在掩护。”
办公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窗外的雾气正在散去，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隐约的汽笛声，是长江上的轮船在鸣笛。
“沈处长，”陈霄缓缓开口，“如果我愿意配合军统，彻底查清这条线，你能给我什么支持？”
沈醉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想要什么支持？”
“第一，我需要‘樱花屋’和周边区域的所有监控资料，包括进出人员记录、车辆记录、电话监听记录。”陈霄说，“第二，我需要一份重庆地下通道的详细地图，越完整越好。第三……”
他顿了顿：“我需要一份军统内部，与‘樱花屋’或怡和洋行有过接触的人员名单。”
沈醉的脸色变了变：“陈先生，你这是在怀疑我们内部……”
“不是怀疑，是谨慎。”陈霄迎着他的目光，“沈处长，如果这条线真的这么重要，那么知道它存在的人越少越好。我需要确认，参与调查的每一个人都是干净的。”
沈醉盯着陈霄看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但有一个条件——调查必须在军统的框架内进行，所有行动必须向我报备，所有发现必须第一时间共享。而且，你不能单独行动。”
“可以。”陈霄站起身，“不过我也要提醒沈处长一句——程世杰，孔令侃派到革新公司的特派员，昨天下午也在公司见了周明德。这件事，你怎么看？”
沈醉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程世杰……我知道这个人。他以前在汉阳兵工厂干过，后来去了孔家的丰亨洋行。表面上是个技术人员，但实际上……”
他没有说下去，但陈霄已经明白了。
“所以，这条线不只牵扯到日本人，还牵扯到孔家。”陈霄说，“沈处长，这趟浑水，你还敢蹚吗？”
沈醉沉默了很久。
阳光在办公室里缓缓移动，从地板移到墙壁，最后落在沈醉的脸上。他的表情在光影中明暗不定，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终于，他抬起头，眼神恢复了坚定：“蹚。为什么不蹚？如果连军统都怕蹚浑水，那这个国家就真的没救了。”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给我接戴老板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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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统出来，已经是上午十一点。
雾气完全散去，秋日的阳光洒在山城层层叠叠的屋顶上，将青瓦染成一片温暖的金黄。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黄包车的铃铛声、小贩的叫卖声、报童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构成这座战时陪都特有的喧哗。
陈霄坐在车里，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脑海中还在消化刚才和沈醉的谈话。
地下通道，这是一个他之前没有想到的方向。
但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条通道，那么很多事情就能解释通了——为什么李国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又出现，为什么那个杀手能在闹市区行凶后迅速逃脱，为什么“樱花屋”能在如此敏感的区域安然存在……
“老板，直接回公司吗？”孙耀祖问。
“不，去一趟兵工署。”陈霄说，“我要见俞署长。”
车子拐上中山路，往七星岗方向驶去。
路过白玫瑰的公寓时，陈霄特意让车慢下来。公寓楼下多了两个卖烟的小贩，眼神机警地扫视着过往行人——那是孙耀祖安排的“暗影”队员。
看起来一切正常。
但陈霄心里清楚，这种平静只是表象。白玫瑰手里掌握的那些证据，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而想拆弹的人，和想引爆炸弹的人，都在暗中角力。
“老板，有辆车在跟。”孙耀祖忽然压低声音。
陈霄从后视镜看去，一辆黑色福特轿车跟在后面大约五十米处，不紧不慢，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罗家湾出来就一直跟着。”孙耀祖说，“要甩掉吗？”
“不用。”陈霄想了想，“往市中心开，绕几圈。看看他们想跟到什么时候。”
车子拐进民生路，又在民族路转了个弯，最后开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街。那辆黑色福特依然跟在后面，像一块甩不掉的膏药。
陈霄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么明目张胆地跟踪，要么是对方有恃无恐，要么……是想传递某种信号。
“在前面那个巷口停一下。”陈霄说。
孙耀祖依言将车停在巷口。那辆福特车也减慢了速度，但没有停下，而是缓缓从旁边驶过。
就在两车交错的瞬间，陈霄看清了驾驶座上的人。
一个戴礼帽的中年男人，侧脸棱角分明，嘴角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车很快开过去了，消失在街角。
陈霄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他认识那个人。
在上海滩的时候，那个人是杜月笙手下的得力干将，外号“刀疤刘”。武汉会战前，他奉命保护一批重要设备转移，后来就没了消息。
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
“老板，认识？”孙耀祖察觉到了异样。
“认识。”陈霄深吸一口气，“但不确定是敌是友。”
车子重新发动，继续往兵工署方向驶去。
陈霄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脑海中飞速闪过各种可能性。
刀疤刘出现在重庆，跟着他，却又不现身……这是什么意思？是杜月笙派来的？还是他另投了明主？又或者……他根本就是“银狐”的人？
这个时代，人心太复杂，忠诚太脆弱。
车子驶入兵工署大院时，陈霄做了个决定。
“耀祖，查一下刀疤刘这个人。我要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重庆，现在在给谁做事，住在哪里，常去什么地方。”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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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大维的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中药味。
“坐，陈霄。”俞大维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正好，我也有事要找你。”
陈霄坐下，注意到俞大维的脸色比上次更差，眼袋很重，眼睛里布满血丝。
“署长，您要多注意休息。”
“休息？”俞大维苦笑，“前线一天要消耗多少弹药，多少枪炮，我哪有时间休息。不说这个了——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个。”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推到陈霄面前。
陈霄接过，是一份物资调拨清单。上面列着各种军需品的名称、数量、调拨去向。但其中几项被红笔圈了出来：五吨特种钢材、三吨铜材、两吨铝材，调拨单位都是“丰亨洋行”，用途标注是“民用设备制造”。
“这……”陈霄抬起头。
“这是上周的调拨单。”俞大维的声音很冷，“丰亨洋行以‘民用设备制造’的名义，从兵工署的储备库里调走了这批战略物资。但据我所知，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民用设备制造厂。”
“那这些材料去哪儿了？”
“不知道。”俞大维摇头，“调拨手续齐全，有财政部的批文，有兵工署的签字，甚至还有军委会后勤部的备案。我查了，所有环节都‘合法合规’。”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但昨天，二十一厂的一个老技师悄悄告诉我，上个月他们在检修一台从丰亨洋行采购的机床时，在某个不显眼的部位，发现了日文的零件编号。”
陈霄的心猛地一沉。
日本零件，出现在孔家采购的设备上……
“署长，您的意思是……”
“我怀疑，丰亨洋行在倒卖战略物资给日本人。”俞大维一字一句地说，“或者至少，他们在通过某种渠道，把我们的战略物资，变成日本人的战略物资。”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窗外的阳光依然明媚，但陈霄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如果俞大维的怀疑是真的，那么孔家就不仅仅是发国难财那么简单了。他们是在资敌，是在帮着日本人打中国人。
“署长，这件事……”陈霄斟酌着措辞，“您打算怎么处理？”
“处理？”俞大维苦笑，“怎么处理？孔祥熙是财政部长，宋霭龄是他的后盾，孔令侃是他儿子。我一个小小的兵工署长，拿什么处理他们？”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陈霄：“陈霄，有时候我真觉得，这场仗，我们打不赢。不是因为日本人有多强，而是因为……我们自己人里，有太多人在帮着日本人打我们。”
陈霄沉默着。
他知道俞大维说的是实话。这场战争，中国输掉的不仅仅是战场上的交锋，更是背后无数看不见的角力——腐败、内斗、背叛、短视……
但他也知道，正因为如此，才更要打下去。
“署长，”陈霄缓缓开口，“您听说过‘樱花屋’吗？”
俞大维转过身：“那家日料店？听说过。怎么了？”
“军统怀疑，那里可能是一条地下通道的入口。”陈霄说，“一条连通江边和市中心，可能被日本人用来输送情报和人员的秘密通道。”
俞大维的脸色变了：“有证据吗？”
“还没有确凿证据，但线索很多。”陈霄将沈醉的推测和自己的发现简单说了一遍，最后说，“署长，如果这条通道真的存在，那么兵工署内部……”
他没说完，但俞大维已经明白了。
如果有一条秘密通道可以直通兵工署附近，那么内部的间谍活动就会容易得多。李国强、周明德，甚至更多人，都可能通过这条通道传递情报、接收指令、甚至潜出潜入。
“你想怎么做？”俞大维问。
“我想请您批准，以‘检修地下防空设施’的名义，对兵工署及周边区域的地下系统进行一次全面排查。”陈霄说，“特别是那些废弃的、没有记录在案的通道。”
俞大维沉思良久，最终点头：“可以。但这个名义要找好，不能打草惊蛇。另外，排查工作要秘密进行，参与人员必须绝对可靠。”
“我明白。”
陈霄站起身，正要离开，俞大维又叫住了他。
“陈霄，”老署长的声音有些疲惫，“小心些。这条路……很危险。”
“我知道。”陈霄点点头，“但总要有人走。”
他走出办公室，轻轻带上门。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打字机的哒哒声。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磨石子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陈霄走过那些光柱，脚步很稳。
他知道这条路危险，知道前面可能有陷阱、有背叛、有死亡。
但他还是要走下去。
因为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国家，总得有人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总得有人在黑暗中点燃一盏灯，哪怕那盏灯的光芒很微弱，哪怕它随时可能熄灭。
走到楼梯口时，他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怀表，打开。
小阿悄的照片在表盖内侧微笑着，眼神明亮而坚定。
陈霄轻轻抚过照片，然后合上表盖，收进怀里。
“等着我。”他轻声说，“等我把重庆这摊事料理完，就去接你。”
楼梯在脚下延伸，一级，又一级。
他一步步走下去，身影渐渐融入楼下的阴影中。
而在他身后，阳光依然灿烂，尘埃依然浮动，这座战时陪都的又一个白天，正在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