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重庆,雾气格外浓重。
上午十点,陈霄的黑色雪佛兰轿车缓缓驶入位于曾家岩的孔公馆。这是一栋中西合璧的三层洋楼,红砖灰瓦,庭院里种着几棵高大的香樟树,枝叶在雾气中显得朦胧而阴郁。
车门打开,陈霄下车时特意整理了一下西装——深灰色三件套,做工考究,但领带系得有些松,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这是他刻意营造的形象:一个刚刚遭受重创、强撑着体面的企业家。
门房通报后,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管家引他入内。
客厅很大,铺着波斯地毯,墙上挂着几幅明清字画,博古架上摆着瓷器古玩。壁炉里烧着炭火,驱散了室内的潮气。孔令侃坐在壁炉旁的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红茶,见陈霄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
“陈先生,稀客。”孔令侃三十出头,穿着丝绸睡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那种世家子弟特有的、漫不经心的傲慢,“坐吧。”
陈霄在对面沙发坐下,管家端上茶,悄无声息地退下。
“听说你的实验室炸了?”孔令侃抿了口茶,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还死了两个人。啧啧,可惜啊,现在找个懂技术的工人可不容易。”
“一点小意外。”陈霄端起茶杯,手微微有些抖——这是他故意装的,“让孔先生见笑了。”
“意外?”孔令侃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诮,“陈先生,咱们都是明白人,就不用装了吧?兵工署那边传出来的消息,说你们的泄压阀被人动了手脚。这可不是意外,这是有人要你死啊。”
陈霄的脸色“变”了一下,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孔先生消息灵通。”
“在重庆混,耳朵不灵点怎么行?”孔令侃放下茶杯,身体前倾,“陈先生,我知道你来找我干什么。实验室炸了,兵工署那边对你的信任打了折扣,银行在催债,客户在取消订单……你现在缺钱,缺路子,缺靠山。对不对?”
陈霄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孔先生明鉴。”
“所以你想找我合作。”孔令侃靠回沙发,翘起二郎腿,“用你的技术,换我的渠道和资金。我说得没错吧?”
“孔先生果然快人快语。”陈霄深吸一口气,“不瞒您说,‘火龙箭’项目已经接近成功,只要再有三个月,不,两个月,我就能拿出成品。到时候军方的订单不会少,利润至少是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
孔令侃挑了挑眉:“五十万?”
“五百万。”陈霄说,“法币。”
客厅里安静了几秒。
壁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窗外雾气流动,将玻璃窗蒙上一层水汽。
“有意思。”孔令侃重新端起茶杯,“但陈先生,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信你?一个连自己实验室都保不住的人,我怎么相信你能拿出值五百万的货?”
“因为我知道孔先生要的不只是钱。”陈霄也放下茶杯,目光直视孔令侃,“您手里掌握着西南几省的物资流通渠道,但缺一样东西——真正能让人忌惮的底牌。如果‘火龙箭’成了,兵工署、军方,甚至委员长侍从室,都会把您当成座上宾。到时候,您手里的生意,就不只是生意了。”
这话说得含蓄,但意思很明白:有了军工技术这张牌,孔家的走私生意就能披上一层“战略物资调配”的外衣,谁都动不了。
孔令侃的眼睛微微眯起。
他盯着陈霄看了足足半分钟,忽然笑了:“陈先生是个聪明人。但我还有个问题——你之前跟张发奎、俞大维那些人走得很近,现在怎么突然想起找我了?”
“树倒猢狲散。”陈霄苦笑,“实验室一炸,俞署长那边已经三天没见我。张将军人在前线,远水解不了近渴。至于军统的沈醉……他倒是想帮我,但条件是要我把‘暗流’网络交出去。孔先生,换作是你,你会怎么选?”
这话半真半假,但符合逻辑。
孔令侃显然信了几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陈霄,望着窗外浓雾:“陈先生,合作可以,但我有两个条件。”
“请讲。”
“第一,我要派人进你的公司,监管财务和技术进展。第二——”他转过身,“‘火龙箭’成功后,我要独家代理权,不只是销售,包括生产原料的采购、生产线的建立,全部由我的‘丰亨洋行’负责。”
陈霄心里冷笑。
孔令侃这是要一口吞下整个项目,把他架空成纯粹的技术顾问。
但他脸上却露出挣扎的神色,沉默良久,才艰难地说:“……可以。但我也有要求:第一,您派来的人不能干涉研发;第二,前期我需要五十万资金应急,三天内到账。”
“三十万。”孔令侃还价。
“四十五万。”
“三十五万。”孔令侃走回沙发,“陈先生,这是我最大的诚意了。毕竟你现在……没什么讨价还价的资本。”
陈霄咬了咬牙,最终点头:“成交。”
两只手握在一起。
孔令侃的手很凉,像蛇的皮肤。
---
从孔公馆出来,坐进车里,陈霄脸上的疲惫和挣扎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锐利。
“老板,怎么样?”驾驶座上的孙耀祖低声问。
“鱼咬钩了。”陈霄松了松领带,“三十五万买路钱,换一个架空我的机会。孔令侃这算盘打得真精。”
“那我们接下来……”
“按计划进行。”陈霄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孔令侃派来的人,好好‘招待’,让他们看到想看的——一个濒临破产、内部混乱、急于求成的革新公司。另外,告诉苏婉卿,账面上做漂亮点,既要显得缺钱,又不能真的垮了。”
“是。”孙耀祖顿了顿,“老板,还有件事。今天早上,江边发现了一具浮尸。”
陈霄眼神一凝:“详细说。”
“在南岸龙门浩码头下游两公里的回水湾,一个渔民发现的。男性,三十岁左右,身上有烧伤和切割伤,致命伤在胸口——被人用利器捅死的,死亡时间大概在实验室爆炸那天晚上。”
陈霄坐直身体:“身份确认了吗?”
“还没有。尸体泡得有点厉害,面部特征模糊。但我在他右手的虎口处发现了这个。”孙耀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递给陈霄。
袋子里是一枚徽章,铜质,圆形,图案是一把锤子和一把剑交叉,下面有一行模糊的德文。
陈霄接过袋子,仔细辨认:“这是……德国克虏伯公司的技工徽章。”
“对。”孙耀祖点头,“而且是高级技工才能有的荣誉徽章。我查了,重庆有这个徽章的人不多,兵工署下属几个厂里可能有,但具体名单还在核实。”
陈霄盯着那枚徽章,脑海中各种线索开始串联。
实验室爆炸,泄压阀被动手脚,现场有第三个人的血迹,现在江边出现一具带有德国克虏伯徽章的浮尸,死亡时间吻合……
“马上查两件事。”陈霄语速加快,“第一,兵工署系统里,最近有没有失踪的、有德国留学或工作背景的技术人员。第二,查二十一厂的生产记录,看看泄压阀是哪个车间、哪个班组生产的,负责人是谁。”
“明白!”
车子驶过临江门,陈霄忽然说:“拐个弯,去白玫瑰那儿。”
孙耀祖一愣:“现在?孔令侃可能派人盯着我们。”
“就是要让他们盯。”陈霄冷笑,“一个刚和孔家达成‘合作’就急着去见记者的人,他们会怎么想?”
孙耀祖恍然大悟:“他们会以为,您想通过媒体造势,抬高身价?”
“对。”陈霄闭上眼睛,“而白玫瑰……她最近在查丰亨洋行,孔令侃一定也知道。我去见她,孔令侃就会更相信,我是真的走投无路,连记者这条线都想用上了。”
车子拐进七星岗的巷子。
雨后的巷子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天光,墙角苔藓碧绿。几个孩子在水洼边玩纸船,看见汽车进来,好奇地张望。
陈霄下车时,特意在巷口站了会儿,左右看了看——他能感觉到,至少有四道目光从不同方向投过来。
他装作没察觉,径直走向公寓楼。
敲开门,白玫瑰见到他,有些意外:“陈先生?您怎么——”
“进去说。”陈霄打断她,声音不大,但足够让附近监视的人听清,“有重要的事。”
门关上。
客厅里,白玫瑰给陈霄倒了杯水,在他对面坐下,眼神里带着询问。
陈霄没有马上说话,而是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朝外看了看,然后才回来坐下,压低声音:“长话短说。孔令侃答应给我注资三十五万,条件是要控制我的公司和技术。我答应了。”
白玫瑰睁大眼睛:“您真要和那种人合作?”
“假的。”陈霄说,“但我需要你帮我演场戏。”
“怎么演?”
“明天,或者后天,写一篇报道。”陈霄看着她,“内容大致是:革新公司虽遭重创,但获得神秘资本注入,有望重整旗鼓;同时,公司总经理陈霄透露,‘火龙箭’项目已取得关键突破,预计两个月内可完成测试。”
白玫瑰皱起眉:“可这等于把您推到风口浪尖,那些想害您的人……”
“就是要让他们急。”陈霄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人一急,就会犯错。我现在四面楚歌,如果突然有了转机,还高调宣布技术突破,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会怎么想?”
“他们会觉得必须尽快再次动手,否则就来不及了。”白玫瑰明白了,“您这是在引蛇出洞。”
“对。”陈霄点头,“但报道不能太直白,要写得像是你从‘可靠渠道’获得的独家消息。措辞上,既要体现我的信心,又要暗示我现在很脆弱——急需资金、急需合作伙伴、急需证明自己。”
白玫瑰沉思片刻:“我明白了。但我还有个问题——陈先生,您真的信任我吗?这种事,一旦泄露出去,您的计划就全完了。”
陈霄看着她的眼睛。
这个女记者,从上海到武汉再到重庆,一次次冒着生命危险揭露真相,从未退缩。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是很多男人都没有的——一种近乎固执的、对真相和正义的坚持。
“我信你。”陈霄说,“因为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恨那些发国难财的人,恨那些在同胞流血时吸血的人。”
白玫瑰的眼眶忽然红了。
她别过脸,深吸一口气,再转回来时,眼神已经恢复坚定:“报道我会写。但陈先生,您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如果有一天,您拿到了丰亨洋行走私的确凿证据……”她一字一句地说,“请一定交给我。我要亲手把它写出来,让全中国的人都看到。”
陈霄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我答应你。”
窗外传来卖报童的叫卖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
陈霄站起身:“我该走了。记住,最近如果有人找你打听我的事,或者想收买你,告诉我。”
“我会的。”
走到门口,陈霄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对了,你上次说那个脸颊有痣的男人,后来又见过吗?”
白玫瑰摇头:“没有。但昨天我去采访兵工署的一个处长,在他的办公室外,好像瞥见一个类似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了。”
“兵工署……”陈霄若有所思,“好,我知道了。你自己小心。”
门轻轻关上。
白玫瑰站在客厅中央,望着紧闭的房门,许久没有动。
她走到桌前,打开抽屉,取出那篇关于丰亨洋行的报道稿,手指轻轻抚过纸面。
然后,她将它锁回抽屉,拿出一张新的白纸,放进打字机。
敲击键盘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清脆而坚定。
---
下楼,上车。
车子驶出巷子时,孙耀祖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老板,后面有尾巴,两辆车交替跟着。”
“让他们跟。”陈霄靠在座椅上,“开慢点,绕几圈再回公司。另外,通知我们在军统的内线,把我和孔令侃见面的消息‘无意中’透露给沈醉。”
孙耀祖会意:“让军统也知道您‘投靠’了孔家?”
“对。”陈霄闭上眼睛,“沈醉那个人,疑心重。他知道我和孔令侃合作,一定会怀疑我的动机,进而加紧调查孔家——这样,就能帮我们分散一部分火力。”
车子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缓缓行驶,穿过一个又一个街区。
雾气还未散尽,山城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远处的南山若隐若现,长江浑黄的江水在雾中流淌,轮船的汽笛声低沉悠长。
陈霄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象,脑海中却在飞速运转。
孔令侃这条线已经布下,白玫瑰的报道很快会发酵,军统那边也会被牵动。接下来,就等那些藏在暗处的人出招了。
但还不够。
他还需要更多的棋子,更多的线。
忽然,他想起了一个人。
“耀祖,周明德那边有什么动静?”
“我们的人二十四小时盯着。”孙耀祖说,“他这两天很正常,白天在材料所上班,晚上回宿舍,几乎不出门。但昨天晚上,他去了趟邮局,寄了一封信。”
“寄给谁?”
“地址是上海虹口区的一个信箱,收信人写的是‘铃木健一’——就是他在东京帝大的老师。我们的人记下了信箱编号,已经通知上海那边查了。”
陈霄睁开眼睛。
铃木健一,东京帝大材料学教授,日本军工界的顾问,也是……影佐祯昭的老朋友。
这条线,越来越清晰了。
“告诉上海的人,不要打草惊蛇,监控那个信箱就行。”陈霄说,“另外,周明德寄信的内容,想办法弄到手。”
“明白。”
车子驶过长江大桥,回到北岸。
雾气渐渐散了,阳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在江面上洒下破碎的金光。
陈霄望着那光,忽然想起了远在苏南的小阿悄。
不知道她此刻在做什么,是在山沟里带着游击队训练,还是正在策划下一次对日伪军的袭击。
他想起她在武汉受伤时的样子,脸色苍白,但眼神依然倔强;想起她离开时说的那句话:“陈霄,我在敌后等你。等战争结束,我们一起回上海。”
战争结束……
陈霄轻轻吐出一口气。
那还要多久?一年?两年?还是更久?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在这场战争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小阿悄在敌后游击,他在重庆周旋,魏国华在实验室攻坚,白玫瑰在纸笔间战斗……
他们都是战士,用各自的方式,为这个苦难的国家战斗。
车子驶入沙坪坝,革新公司的小楼出现在视野里。
陈霄整理了一下衣领,脸上重新挂起那种刻意营造的疲惫和焦虑。
戏,还要继续演。
直到幕布拉开,真正的对手登台。
他推开车门,走进小楼。
阳光在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随着他的脚步,一点点向前移动。
雾气散尽,天晴了。
但陈霄知道,这座山城的暗处,还有更多的雾,等着他去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