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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手背遮挡住刺目的光线,仰头望去。从东方挣扎升起的太阳,大半张脸被核心塔巨大、冰冷的阴影之墙死死挡住,只吝啬地透出几缕苍白无力的光。
借助那股令人不安的力量,我们总算在最后关头,抢在那道象征着彻底隔绝的沉重封闭层轰然隔断之前,险之又险地滚进了核心塔的入口。
罗德岛的包围。说是包围更像是零散但目标明确的游击作战。类似菲林女孩那种一上来就非杀了我祭天不可的人虽然不少,却也还没有多到丧心病狂的程度。
可喜可贺。
或者我猜,普瑞塞斯的主要目的已经达成了。
一眼看过去,凯文的背影有着说不出的欢欣雀跃。他正以他最擅长的插科打诨,试图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和蹩脚的笑话,将我内心那无法描述的巨大忧虑和冰冷不安强行冲淡。
在天亮前这段最黑暗的时间里,我们一路走走停停,屏息潜行,仅仅是用最利落的手法打昏了几个落单巡逻的普通罗德岛干员,竟也算是有惊无险地摸到了核心塔所在的中央区域,并与阿丽娜、以及大尉留下来坚守最后防线的部队顺利会合。
“你回来了。”
阿丽娜见我立刻这么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恬静,但隐约散发着激动的气息。
我看见她身后有一排排安置在地面的伤员,胸口微弱的起伏,立即明白他们这期间经历了怎样的艰难。
“辛苦你了。”我干巴巴道,喉咙有些紧。
“彼此。”阿丽娜叹了口气。
设备间里回荡着呼吸器沉重的“呼——哧——呼——哧——”声,十几双眼睛透过整齐划一的面具打量着我们。
“老爷子呢?”我想了想,问。
“和盾卫们一起,还在核心塔最外围的通道和入口坚守。”阿丽娜摇了摇头,低声说:“最后传回来的零星消息……大都暗示霜星已经……但老爷子很固执。他捏着怀里那枚完好的护符,坚称霜星一定还平安无事,他还可以继续战斗,大家也就只能随他去了。”
“嗯,他没错,你们也做的对。”
道理总是这么个道理。
事已至此,就算家里孩子真不行了,老人说要请人跳大神驱邪,做晚辈也只能咬牙,把最后那点家底掏出来。
我下意识地摸着耳朵,嘴里说着废话,两眼发直地盯着面前那布满复杂线路和断裂接口的操作面板——我应该赶紧将紧急制动的程序调出来,将这里停下,但我的大脑却像塞满了铅块,沉重而滞涩。
“怎么样?大学生,有什么办法让这鬼东西停下来吗?”
足足过了有一分钟,才有人按捺不住问。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感谢大家一直坚守。事实上,我已经切断了核心城的能源供给,几个小时之后,整个城市就会沦为一块废铁。”
“接下来只要借助口令和密钥,拉上紧急制动阀,这里就能停下来。”
我苦笑补充:“不过代价是,在找到可替代能源前,我们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得摸黑过日子了。”
“那真是万幸!”
似乎没有理解我话语中的未来生活的艰难,或者说压根不在乎。大家肢体语言中不约而同透露出喜悦,一名侦察小队成员更是起身,“我们起初还以为这龙门是非撞不可了,太好了!”
“真撞又上怎么样?”另一位满头缠着绷带的干将挥舞着拐杖,一边表演金鸡独立一边发表恐怖宣言:“我早就看那帮近卫局的条子不顺眼,到时候打起来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差不多得了,阿丽娜老师待会该找你谈心谈话了。”因为心中有鬼,一直战战兢兢在我旁边大气不敢喘的凯文这下总算找到了组织,插嘴揶揄:“我们是感染者互助组织,又不是恐怖分子集中营。”
设备间里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带着疲惫的轻笑,短暂地驱散了一些凝固的沉重。
只有我,默默地看着控制面板中央那个空空如也、闪烁着无情光标的输入框,心里一阵阵发怵。
——口令?口令是……啥来着?
“(乌萨斯语)为了喂饱所有人民。”
“唔。”
就在我头冒冷汗之际,一个沉静而清晰的声音,轻轻响起。
我看着那瞬间被字符填满、并且旁边立刻跳出生效的界面,有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梦幻感。我猛地扭头,看到小鹿那灵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来到了我的身旁。
“啊啦,其实完整的操作手册就锁在左边第三个抽屉里来着,”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唇角弯起一个细微的、带着些许疲惫却温暖的弧度,“只不过,之前大家都……没有那个心情去翻就是了。”
“你一直那么欠揍吗?”
“哎呀,真严肃。但是,认识我的朋友都知道,我一直如此。”
谈笑间阿丽娜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歪着头,感觉僵硬的四肢就像老机器上了润滑油那样松动起来,嘴角不自觉也被传染了淡淡的微笑。
我很想继续享受这份短暂的惬意,但名为良心的东西还在隐隐作痛。
“没关系吗?从刚才到现在,你都没有问我……塔露拉的事呢……”我小声道。
“没关系——说没关系当然是骗人的漂亮话。”阿丽娜淡淡地说:“但你和凯文平安回到这里关掉了石棺装置,龙门的城防炮到现在也没启动,就说明她又把自己放在‘处刑架’上了。”她懒洋洋眨了眨眼,语气里带着一丝看透一切的无奈和淡淡的宠溺,“事到如今,就算抓着大学生你问东问西,也没什么实际用处了吧。”
“——”
我无话可说。
直到核心城的移动速度降至个位数,沉默的两人之间也只剩下从窗户那一端吹向另一端的晚风。下层隐约传来压抑不住的欢呼和雀跃声,浪潮般一阵高过一阵,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绝在外,与此地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
我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像是在对抗着什么,又像是在对自己立誓,“我会把她平安从龙门换回来的。”
顶住压力再度许下的承诺,让阿丽娜瞪大双眼。但她马上就掩着嘴巴笑出来,好一阵子才抬起头说。
“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事……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啊?”
“她可是塔露拉,她才不是被囚禁在城堡里的公主。”阿丽娜纠正,“你大概没有见过她浑身是血站在火焰里的样子。虽然她执拗又一根筋,说起话来油嘴滑舌,但她是个合格的首领,毋庸置疑。”
我愣了几秒钟,心里竟意外的有些失落。虽然我已经看过她浑身是血站在火焰里的样子了——还是冲我来的。按理说,这场因我而起的巨大灾难,到现在为止已经被解决的七七八八了,可一想到凯文付出的代价、塔露拉的自我牺牲、还有生死未卜的霜星……我的心里还是像压着一块冰,隐约感到强烈的不安。
“值得吗?”
我没头没脑的轻声发问,本质上却是对自己的否定。
但阿丽娜却眯起眼睛,柔和地凝视着我。
“那是当然的,大学生。”
“……对不起。”
“啊,因为是大学生你,所以没关系。”
在阿丽娜温柔又坚定的嗓音几乎抚平了我皱皱巴巴内心之时,她突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快甚至带着点促狭:“不过——还是要麻烦最熟悉路况和我们首领脾气的大学生,你再亲自跑一趟龙门才好。因为去晚了的话,留守的恶龙说不定真的会因为等得不耐烦,或者觉得条件不好,一把火把城堡烧穿——也不一定。”
“到时候闹不好要赔给龙门不少钱呢。”
“——欸?”
留下整个人呆愣着张开嘴巴的我,少女转身加入了庆贺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