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天际铺陈开一片绚烂的晚霞,如同打翻了画师的胭脂缸,将京城鳞次栉比的屋瓦染上一层暖融融的金红。车马行人渐渐稀疏,喧嚣的市井气息沉淀下来,透出几分难得的静谧。
今日是黛玉缠了许久,苏云璋才终于从繁忙的公务与暗涌的布局中抽身,带她出来透透气。去的并非什么繁华闹市,而是城西一处相对清静的古玩书画街。黛玉年岁渐长,于笔墨鉴赏上显露出过人天赋,苏云璋有心引导,便带她来此见识些真迹古意。
回程的马车上,黛玉犹自兴奋,小脸泛着红晕,依在苏云璋身侧,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方刚淘换来的前朝松烟墨锭。“二叔,您看这墨纹,像不像咱们府里那株老海棠的枝干?”她仰起脸,眼眸亮晶晶的,全无平日偶尔流露的沉静,尽是小儿女得了心爱之物的雀跃。
苏云璋垂眸看她,目光温润如水,顺手将她鬓边一缕因兴奋而微乱的发丝拢到耳后。“嗯,形神俱备,玉儿眼力越发好了。”他声音低沉柔和,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车窗帘隙透入的霞光,为他如玉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光晕,袖口隐约露出的“春棠笺”边缘,也染上了暖色。
然而,这份宁谧温馨,在马车驶入归家必经的那条略显僻静的棠花胡同时,被骤然打破。
车速毫无预兆地一滞,拉车的骏马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车外,车夫老赵惊怒的呵斥与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同时响起!
“有埋伏!保护二爷和小姐!”
几乎是本能,苏云璋长臂一伸,将身旁的黛玉猛地揽入怀中,用宽大的袖袍紧紧护住。几乎是同时,“夺夺夺”几声闷响,数支闪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已深深钉入他们方才所坐位置的马车壁板之上!箭簇显然淬了剧毒。
黛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懵住,小脸瞬间血色尽褪,下意识地攥紧了苏云璋胸前的衣襟,那双酷似其母的含情目里盛满了惊惧,却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哭喊出声。
“玉儿别怕,闭眼。”苏云璋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揽着她的手臂肌肉已然绷紧。他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后脑,将她的脸轻轻按在自己怀中,隔绝了外界的血腥。
车帘被一道雪亮的刀光猛地挑开!几名身着玄色劲装、面蒙黑布的死士如同鬼魅般现身,眼神冰冷麻木,手中钢刀直取车内!他们动作迅捷狠辣,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专业杀手,绝非寻常毛贼。
“玄鹤卫……”苏云璋心中冷笑,义忠亲王终于狗急跳墙了。他身形未动,另一只空着的手却快如闪电般探入袖中。
下一刻,数道浅碧色的流光自他袖中激射而出!
那并非暗器,而是他平日用以记事、镇纸的“春棠笺”。此刻,这些看似脆弱的笺纸,边缘被灌注了精纯内力,变得锋利无匹,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取最近三名死士的咽喉、手腕要害!
“噗嗤”轻响,伴随着闷哼。一名死士捂着手腕踉跄后退,钢刀“哐当”落地,手腕动脉已被笺纸边缘割开,鲜血汩汩涌出。另一名则被笺纸直接封喉,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直挺挺倒地。笺纸深深嵌入他的喉骨,碧色纸笺染上殷红,触目惊心。
然而,敌人数量远超预期。车夫老赵已拔出暗藏的车辕铁棍,与两名死士缠斗在一起,左支右绌。另有两人避开春棠笺的袭击路线,一左一右,刀光如匹练,再次向车厢内的苏云璋和黛玉卷来!
刀锋的寒意刺骨。苏云璋护着黛玉,行动受限,眼看刀光及体,他眼底寒芒一闪,正欲硬接,却听车顶一声清叱:
“贼子敢尔!”
一道绯色身影如惊鸿般掠下,剑光如雨,瞬间笼罩了左侧那名死士。是棠影司中身手最好的女卫,代号“棠七”。她一直在暗中随行保护。
与此同时,右侧的死士刀势已到面前!苏云璋无法闪避,只能将黛玉更紧地护在怀中,猛地侧身,用自己并不宽阔的肩背,硬生生迎向那抹刀光!
“嗤——!”
衣帛撕裂声清晰可闻。肩头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温热的液体瞬间浸湿了衣衫。苏云璋闷哼一声,眉头骤然蹙紧,但揽着黛玉的手臂却没有丝毫松动。
“二叔!”黛玉虽被护着,看不到具体情形,但那声衣裂和苏云璋瞬间绷紧的身体,让她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心脏猛地一缩,恐惧如冰水浇头,但奇异地,一股巨大的勇气也随之涌上。她不再仅仅是害怕,而是升起一股强烈的、想要保护二叔的念头。她的小手胡乱地在苏云璋袖中摸索,猛地抓住了那缕他一直贴身收藏的“乌头青丝”,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这承载着血仇的证物,能给予她无尽的力量。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与甲胄碰撞之声,以及苏云玦沉稳厉喝:“何方狂徒,竟敢在京城行凶!围起来,格杀勿论!”
是巡城兵马司的人到了,领队的正是今日当值的世子苏云玦!他收到棠影司暗中传讯,第一时间率精锐赶来。
杀手们见事不可为,为首者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剩余几人毫不犹豫,立刻抛下同伴尸体,身形几个起落,便欲遁入渐浓的暮色之中。
“追!留活口!”苏云玦下令,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他快步冲到马车前,一眼便看到弟弟肩头那片刺目的殷红,以及他怀中那个瑟瑟发抖、小脸惨白却强忍着不哭的小小身影。
“云璋!玉儿!”苏云玦心头一紧,声音都变了调。
危机解除,苏云璋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肩头的剧痛愈发清晰。但他第一件事却是低头,轻轻松开一直护着黛玉的手,捧起她的小脸,声音因忍痛而微哑,却依旧竭力维持着平稳:“玉儿,没事了,可有伤着?”
黛玉抬起头,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她看着苏云璋肩头那片不断扩大的血迹,看着他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小嘴瘪了瘪,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想去碰触他的伤口,又怕弄疼他,最终只是轻轻抓住他未受伤那边的衣袖,带着哭腔,声音细弱却清晰:“二叔……疼不疼?玉儿、玉儿不怕……”
她说不怕,但那惊魂未定的小模样,和攥得死紧、露出些许青色丝线的拳头,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滔天巨浪。
苏云璋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击中。他无视肩头的伤痛,用未受伤的手臂将小女孩重新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一遍遍低语:“没事了,玉儿不怕,二叔在。”
他抬眼看向兄长,眸中之前的温润已尽数化为冰封的厉色:“是玄鹤卫。他们目标明确,要么杀我,要么……劫走玉儿。”
苏云玦面色铁青,看着弟弟的伤和受惊的侄女,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放心,这笔账,为兄定与他们清算到底!”他沉声道,“先回府治伤!”
马车重新启动,在兵马司的严密护卫下,朝着苏国公府疾驰。车厢内,血腥气弥漫。黛玉依旧紧紧靠在苏云璋怀里,小手始终攥着那缕乌头青丝,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浮木。她不再说话,只是身体仍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苏云璋忍着痛,用未受伤的手,再次抽出一张干净的春棠笺,指尖有些发颤,却依旧灵巧地几下折叠,一只栩栩如生的纸小兔出现在他掌心。他将小兔轻轻放在黛玉手中。
“你看,小兔子也没事。”他声音低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黛玉看着掌心碧色的小兔,又抬头看看苏云璋苍白却依旧温柔的脸,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纸兔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她没有放声大哭,只是无声地流泪,将脸深深埋进苏云璋的衣襟,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后怕,都在这个带着血腥与墨香的怀抱里宣泄干净。
苏云璋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逐渐被夜幕吞噬的街景,眼神冰冷如刃。
这一次,他们触碰了他的逆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