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礼后,仿佛只是过了一个花开花落的轮回,苏府庭前的西府海棠再次由繁盛归于平静,新叶愈发浓绿,为下一个花期积蓄力量。而苏府上下,也在一片宁静中,悄然筹备着另一场更为盛大、也更为郑重的喜事——永安郡主黛玉与苏府嫡长孙、新科状元苏砚之的婚礼。
婚事早已在及笄礼后便由双方长辈默契地提上日程,三书六礼,依制而行,每一步都严谨而周全。皇帝闻讯,龙颜大悦,不仅亲赐“佳儿佳妇”金匾,更特旨将黛玉的郡主食邑增俸三成,作为添妆,并允其以超一品郡主仪仗出嫁,荣宠无以复加。皇后亦赐下内造凤冠霞帔一套,并数名宫中精于礼仪的女官前来协助,务求尽善尽美。
然而,在这场关乎两个最受宠爱晚辈、也牵动着无数目光的盛大婚礼背后,最令人动容的,却并非那些炫目的皇家恩赏与繁华排场,而是一针一线、静默无声的深情。
婚期前月余,黛玉便不再常去医庐。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自己的闺阁内。柳清徽将皇后所赐的凤冠霞帔妥善珍藏,以备大礼之日穿戴。而为黛玉亲手缝制大婚当日所穿吉服(并非皇后所赐那套用于最正式场合的礼服,而是更为贴身、用于重要仪式环节的吉服)的任务,则被黛玉自己默默地接了过来。
她不要顶尖的绣娘代劳,只让柳清徽帮着裁剪了最上等的、以金线银线织就海棠暗纹的云锦料子。然后,每日晨起,她便在窗下光线最好的绣架前坐下,指尖拈起细如发丝的绣线,一针一线,细细缝制。她绣得极慢,也极用心。衣袖襟摆处,是象征富贵连绵的缠枝西府海棠与如意云纹;裙裾边缘,是寓意比翼双飞的鹣鲽鸟与并蒂莲花。每一片花瓣,每一缕叶脉,都饱满灵动,仿佛能闻见香气,感受到生命的律动。
而最关键的,是那件吉服最内侧、贴身的里衣衣角。
这一日,黛玉屏退了所有丫鬟,只留柳清徽一人在旁。她取出及笄礼上母亲所赠的那枚托着乌头青丝的海棠金托,小心翼翼地解开固定,将那缕历经沧桑、色泽已沉淀为深青近墨的发丝,放在一方洁白的丝帕上。然后,她拈起一根特制的、比寻常绣线更细韧的银线,就着窗外透入的明亮天光,开始以最细密的针脚,将这一缕青丝,沿着里衣左襟内侧、靠近心口位置的衣角边缘,一点点、几乎不着痕迹地绣入锦缎的经纬之中。
她的动作极轻,极稳,仿佛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阳光在她低垂的眉眼与专注的指尖跳跃,那缕青丝在她手中,不再是沉重不堪的血仇见证,而是化作了一种奇特的、连接着过往与未来、伤痛与治愈的柔软丝线。它将被包裹在最贴身的衣物里,紧贴心口,随着她的呼吸起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也将伴随着她,踏入人生的崭新阶段。
柳清徽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女儿专注的侧影,看着她眉宇间那平和而坚定的神色,眼中泛起欣慰的泪光。她知道,女儿是真的长大了,也真的……将一切都放下了,只余下最纯净的感恩与希冀。
大婚之日,终于来临。
这一日的苏国公府,从五更起便灯火通明,喧腾如沸。府门、廊庑、庭院,处处张灯结彩,红绸高挂,“囍”字贴满了门窗廊柱。仆役们穿梭如织,喜乐班子早早调好了音律,空气中弥漫着美食的香气与浓郁的花香。
最为京城百姓津津乐道、此后传为佳话数十年的,是那真正的“十里棠嫁”。苏府不知动用了多少人力,自三日前起,便从京郊数个以海棠闻名的庄园,紧急调运了无数新鲜采摘、还带着晨露的西府海棠花瓣。从苏国公府正门开始,沿着通往苏砚之早已备好的、距离不远的状元府邸(皇帝赐宅)的整条长街,以清水净道,然后,将那些深浅不一的粉白嫣红花瓣,均匀地、厚厚地铺洒在青石板路面上。
晨曦初露时,整条长街已成了一片海棠花瓣的海洋,馥郁而不甜腻的香气弥漫数里,阳光一照,流光溢彩,如梦似幻。围观百姓挤满了街道两旁,啧啧称奇,赞叹这别出心裁又极富诗意的排场,正暗合了苏府“春深不谢”的家风与黛玉“海棠”的印记。
吉时到,鼓乐喧天。
苏砚之身着大红状元吉服,胸佩红花,骑着披红挂彩的骏马,率领着盛大而喜庆的迎亲队伍,自状元府出发,踏着这绵延不绝的“海棠花毯”,前往苏府迎亲。他面容依旧清冷,但眉梢眼角那掩饰不住的喜气与眼底流转的温柔光芒,却柔和了他平日的疏离感。所过之处,欢呼声、喝彩声、花瓣雨(百姓自发抛洒的彩纸与鲜花)不绝于耳。
苏府门前,更是热闹非凡。拦门、催妆、却扇……一系列热闹而雅致的环节有序进行。苏府几位年轻子弟与砚之的同年好友们“刁难”新郎,出题对对、作诗、射箭,苏砚之从容应对,引来阵阵喝彩。柳清徽在内院,亲自为女儿梳妆。穿上那套华美绝伦的皇后所赐凤冠霞帔,戴上沉甸甸的赤金镶宝头面,眉心贴上花钿,唇染胭脂。盛装之下的黛玉,美得惊心动魄,既有郡主的雍容气度,又带着新嫁娘特有的娇羞与期盼。
当盖着龙凤呈祥红盖头的黛玉,被兄长苏云玦(代父职)稳稳地背上花轿时,满府女眷皆红了眼眶。柳清徽紧紧握着女儿的手,最后叮嘱了几句,声音哽咽。老太君由丫鬟搀扶着,不住拭泪,连声道:“好,好,我的玉囡囡,要好好的……”
花轿起,喜乐愈发高亢。迎亲队伍调转方向,踏上归途。这一次,黛玉所乘的八抬大轿,便行走在这条独一无二的“海棠花径”之上。轿帘低垂,她端坐其中,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能感受到身下花瓣的柔软,能闻到那几乎要透过轿帘的、铺天盖地的海棠馨香,也能听到外面震天的欢呼与祝福。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心口的位置,那里,贴身的里衣衣角,正密密地绣着那缕乌头青丝。此刻,心中没有彷徨,只有一片踏实的温暖与对未来的安然憧憬。她知道,轿外那个骑着骏马、为她开辟这条花路的人,会与她一同走向那个被祝福的未来。
花轿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与漫天飞舞的彩屑花瓣中,稳稳地落于状元府邸门前。苏砚之下马,依照古礼,轻踢轿门。喜娘掀开轿帘,他将手伸入轿中。一只纤白柔荑,轻轻放入他温热的掌心。他稳稳握住,将她牵出花轿。那一刹那,透过盖头下方有限的视野,黛玉看到了脚下厚厚绵延的海棠花瓣,也看到了身前那人紧握着自己的、坚定而温暖的手。
跨火盆,过马鞍,一系列仪式后,新人被簇拥着进入正堂。堂上高坐的,是苏云璋与柳清徽(因黛玉已入苏谱,公婆即是父母)。皇帝与皇后虽未亲临,但派来的天使与赐下的金匾,便代表了最高规格的见证。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当司仪高唱“夫妻对拜”时,苏砚之与黛玉相对而立,深深一揖。红盖头下,黛玉能看到他绣着金色海棠纹的袍角与自己裙裾上繁复的花纹交织在一处。那一拜,不仅是对彼此的承诺,也是对过去所有缘分的告慰,更是对携手共度未来的郑重起誓。
礼成,送入洞房。
洞房设在状元府邸最为清雅精致的院落,窗外正对着一片新植不久、却已初具规模的海棠林。房中红烛高烧,锦帐低垂,处处洋溢着喜庆的红色。挑盖头时,苏砚之用那柄御赐的玉如意,轻轻挑起了龙凤盖头。
烛光下,四目相对。
黛玉盛装的容颜在跳跃的烛火中美得如同幻梦,脸颊因羞涩与喜悦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眸清澈,含着温柔的笑意。苏砚之清冷的脸上,此刻冰雪尽融,只余下毫不掩饰的深情与满足。他看着她,仿佛看不够一般,低低唤了一声:“玉儿。”
没有过多的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合卺酒被端上,两人手臂交缠,饮下那杯象征着同甘共苦、合二为一的醇酒。酒液微辣,入喉却化为暖流。
随后,是象征吉祥的“撒帐”仪式。喜娘唱着吉祥的撒帐歌,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等物撒向婚床,口中念念有词:“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仪式既毕,闲人退去,新房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
红烛静静燃烧,偶尔爆出一两声灯花。窗外月色朦胧,海棠林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送来阵阵幽香。
苏砚之走到黛玉身边坐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两人的手都有些微凉,却在相触的瞬间,传递着彼此的温度与心安。
“累吗?”他低声问,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黛玉轻轻摇头,抬眸看他,眼中映着烛光与他的身影。“不累。”她顿了顿,轻声问,“外面的海棠路……很美。”
“不及你美。”苏砚之看着她,目光专注而诚挚,“我只想,给你最好的。”
黛玉脸颊微热,心中却甜暖如蜜。她想起什么,低声道:“娘亲给的青丝……我绣在里衣上了。”
苏砚之闻言,目光愈发柔和,他执起她的手,郑重地道:“我知道。那是你的根,是你的来处。从今往后,你的根在苏府,也在我心里。我会连同它,一同守护好。”
这简单的承诺,却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令黛玉安心。她反手握紧了他的手,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两人就这样静静地依偎着,听着彼此的呼吸与心跳,感受着这一刻的圆满与宁静。
窗外,夜风拂过海棠林,花影摇曳,暗香浮动。新房内,红烛成双,人影成对。过往的风雨、血泪、分离、等待……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掌心相贴的温暖,化作了目光交融的笃定,化作了这春夜深闺中,无声胜有声的、绵长而幸福的起始。
郡主大婚,十里棠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