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沫,发出凄厉的呼啸,狠狠抽打在瓜洲古渡荒凉的堤岸上。浑黄的江水在黑暗中翻涌,涛声压抑,如同巨兽濒死的喘息。已是宵禁时分,渡口早已封锁,唯有一艘不起眼的乌篷小船,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系在僻静的废弃栈桥旁,在风浪中剧烈起伏。
船舱内,仅有一盏气死风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林如海裹着厚重的裘氅,斜靠在冰冷的舱壁上,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他整个人已瘦脱了形,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睛,在灯下灼灼燃烧着生命最后的火焰,死死盯着坐在他对面的苏云璋。
苏云璋亦是满身风尘,眉宇间带着连日奔波、殚精竭虑的疲惫,但腰背依旧挺得笔直,目光沉静如水,与舱外肆虐的风雪形成鲜明对比。墨泉与林福守在舱外,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警惕着黑暗中的任何异动。
“咳咳……咳咳咳……”林如海猛地一阵剧咳,用一方素白帕子死死捂住嘴,待拿开时,帕心已染上触目惊心的黑红。他看也不看那帕子,只死死盯着苏云璋,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子珩……扬州……我已是个死人了……他们……不会让我活着离开……”
苏云璋喉头哽咽,想说什么,却被林如海用眼神制止。“时间……不多了……”林如海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个以油布、蜡纸层层密封、仅有巴掌大小的扁平包裹,那动作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手臂颓然垂下,包裹落入苏云璋手中,入手沉甸甸,冰凉刺骨。
“这……这才是……真正的……总账副本……盐引、亏空、利益输送……所有人……所有数目……都在这里……杜充……齐王……咳咳……他们想要的……就是这个……”
他又艰难地侧过头,看向蜷缩在船舱角落、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斗篷里、小脸冻得发青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的黛玉。小女孩那双酷似其母的清澈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恐惧、悲伤,还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令人心碎的早慧与隐忍。
“玉儿……”林如海唤道,声音陡然变得异常柔和,却带着令人心碎的凄怆。黛玉立刻扑到榻前,冰凉的小手抓住父亲枯瘦的手指,声音带着哭腔:“爹爹……”
林如海用尽最后力气反握住女儿的手,目光却依旧钉在苏云璋脸上,那眼神混合着托付、恳求、乃至一丝不容拒绝的强硬:“子珩……我林如海……一生……无愧天地……唯有此女……放心不下……她母亲去得早……如今……我又……我将她……托付于你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回光返照,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我不要你……为她搏什么富贵荣华……只求你……看在你我昔日……棋枰论道、赠书之谊……看在她……唤你一声‘二叔’的份上……护她……周全!让她……平安长大……莫要……莫要让她再卷入这是非恩怨……让她……如寻常女子般……得一份……安宁!”
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灼逼人:“苏云璋!我要你一个承诺!我要你以苏氏门风,以你平生志向起誓!”
舱外风雪狂啸,几乎要掀翻这叶孤舟。舱内,灯火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投在舱壁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苏云璋迎着林如海那濒死却依旧锐利的目光,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那足以掀起朝堂巨浪的账册,而是将目光落在那瑟瑟发抖、如同风中幼雏般的黛玉身上。他想起林如海赠书时的期许,想起那“冰乌散”的阴毒,想起这扬州的暗流与杀机。
他撩起衣袍下摆,对着榻上气息奄奄的林如海,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单膝跪了下去。这个动作,让林如海瞳孔猛缩,让舱外的墨泉和林福心头巨震。
“林世兄,”苏云璋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穿透了风雪的咆哮,一字一句,凿入每个人的心底,“云璋在此立誓:此身不死,此志不渝!必护黛玉周全,视若己出,保她平安喜乐,不让她再受风雨欺凌,不让她再沾阴谋血腥!”
他抬起眼,目光如磐石,迎上林如海灼热的视线,说出了那句重若千钧的承诺:“只要苏府海棠一日不败,黛玉在金陵,便春深不谢,海棠无缺!”
“春深不谢,海棠无缺”!这八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小小的船舱内。它不仅是一个保护一个孤女的承诺,更是一个信号,一个宣告——他苏云璋,将不惜一切代价,守护这份寄托于海棠之下的安宁,与那隐藏在账册之后的庞大黑手,对抗到底!
林如海死死盯着苏云璋,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都刻入灵魂带去九泉。良久,他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去,眼中那灼人的光芒渐渐黯淡,化为一丝解脱般的、极其微弱的笑意,混合着无尽的疲惫与托付得人的欣慰。
他最后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女儿,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头一歪,彻底闭上了眼睛。那只紧握着黛玉的手,也无力地滑落。
“爹爹——!”黛玉终于压抑不住,扑在父亲尚有余温的身体上,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
风雪更疾,拍打着船舱,呜咽声与女孩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凄厉得令人心碎。苏云璋缓缓站起身,将那份沉甸甸的账册贴身藏好。他走到黛玉身边,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将自己的大氅解下,裹住她单薄颤抖的身躯,然后轻轻将她从林如海身边抱起。
“墨泉,林福,”他的声音冷冽如冰,不带一丝波澜,“清理痕迹,按计划行事。我们……回金陵。”
他抱着哭泣不止的黛玉,一步步走出船舱,踏入漫天风雪之中。身后,是扬州无尽的黑暗与一场刚刚落幕的生死托付;前方,是归途,亦是更加凶险莫测的征程。
风雪夜,瓜洲渡,一诺千金,托孤重任,自此系于一身。苏云璋的眸中,倒映着翻涌的江水和无尽的暗夜,唯有那“春深不谢,海棠无缺”的誓言,如同不灭的星火,在他心底灼灼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