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裹挟着江南水汽特有的温润,吹动了马车的青绸帘幔。这是苏云璋第一次随父离开金陵,南下公干。苏衡此行,明面上是巡查漕运,暗里亦肩负着圣意,欲亲察两淮盐课之虚实。马车辘辘,驶过官道,窗外的景致从金陵的繁华富丽,渐渐变为旷野的绿意葱茏,又过渡到水网密布的泽国风光。苏云璋安静地坐在父亲身侧,目光透过车窗,贪婪地汲取着这陌生而广阔的天地。
连日舟车劳顿,他并未叫苦,反而在每一次停歇时,细心观察市镇村落,民情风物。这与兄长带他所见的京郊田庄又有不同,少了几分天子脚下的规整,多了几分远离权力中心的、鲜活而杂乱的生机。
这日午后,马车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第一个重要节点——瓜洲古渡。
尚未下车,一股混杂着河水腥气、货物尘土、汗水以及某种隐隐的、属于盐的咸涩气味便扑面而来。人声、车马声、号子声、船舶鸣笛声交织成一片巨大的、沸腾的喧嚣,轰然涌入耳中,远比金陵城最繁华的街市还要鼎沸十倍。
苏云璋跟随父亲下了车,站在渡口的高处望去,不由怔住了。
但见浩荡长江,至此江面开阔,水势浑黄,奔流不息。江面上,帆樯如林,舳舻相接。庞大的漕船如同移动的城堡,吃水极深,缓慢而沉重地航行;小巧敏捷的客舟、货船则如游鱼般在其间穿梭。更有许多专门运盐的“盐驳子”,船身吃水线清晰可见,显示出沉重的负载。码头上,扛着麻包、推着独轮车的苦力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烈日下油光发亮,喊着低沉而有节奏的号子,脊背弯成一道沉重的弧线,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泥泞与艰辛之上。
“这便是漕运与盐运的咽喉之地,”苏衡负手而立,目光深邃地望着眼前这繁忙得令人窒息的景象,声音沉稳地为他讲解,“南粮北运,倚仗漕船;而两淮之盐,亦由此集散,运往各处。你看那些盐船,”他指向江心那些吃水很深的船只,“每一船所载,皆是巨利,亦是民生日用不可或缺之物。然则,这巨利之下,隐藏着多少暗流汹涌,多少盘根错节的势力争夺。”
苏云璋顺着父亲所指望去,只见码头上不仅有忙碌的苦力,还有身着不同颜色号衣、手持算盘账簿的管事模样人物,他们高声吆喝,指挥若定,眉宇间带着精明的算计。更有一些衣着光鲜、身后跟着随从的商人,与官员模样的人站在阴凉处交谈,言笑晏晏,举止间却透着一股无形的角力。
他看到有衣衫褴褛的老妇,挎着破旧的篮子,在人群中艰难穿行,试图向等待卸货的船工兜售几个煮熟的鸡蛋或几块粗饼,眼神卑微而渴望;也看到有衣着体面的盐商,坐在临江的茶楼上,凭栏远眺,悠闲品茗,与码头上汗流浃背的景象形成刺目的对比。
“父亲,”苏云璋仰头问道,声音在喧嚣中显得有些微弱,“那些扛包的力夫,一日工钱几何?可能养家糊口?”
苏衡看了幼子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力资微薄,勉强糊口而已。若遇伤病,或码头无事,便断了生计。你看那老妪,其子或许便是其中一员,所得不足以奉养,需她年老体衰,仍出来奔波。”
苏云璋默然。他想起自己锦衣玉食,想起书房中那方价值不菲的青玉镇纸,想起与清徽往来那些精致的信笺、香篆,心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名为“阶层”的巨大鸿沟,与这繁华盛世之下,无声流淌的汗与泪。
傍晚,苏衡在当地官员安排的馆驿下榻。驿馆临江,推开窗,仍能听到码头上隐约传来的夜工钟响。苏云璋毫无睡意,凭窗而立,望着江上星星点点的渔火与航灯,与天空中疏朗的星辰交相辉映。
江风带着湿气吹拂着他的面颊,白日所见所闻,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旋。那浑黄的江水,那如林的帆樯,那力夫沉重的号子,那盐商精明的目光,那老妇卑微的眼神……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幅远比《春江赋》中所描绘的更为复杂、更为真实、也更为沉重的“江景”。
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往所读的圣贤书,所论的君子之道,在此地显得如此单薄。学问不仅仅是修身养性,不仅仅是诗词风雅,它更需要直面这纷繁复杂、充满矛盾与艰辛的人间世。
次日,苏衡带他登上一艘官船,沿运河支流巡视。船行水上,可见两岸盐田阡陌,有灶户正在烈日下劳作,熬煮海水取盐,烟熏火燎,辛苦异常。苏衡又与他讲起盐课制度之沿革,盐引之发放,官盐与私盐之纠葛,盐利如何滋养了庞大的官僚体系与豪商巨贾,又如何成为国库的重要支柱。
这些话语,夹杂着眼前真实的景象,一点点在苏云璋心中拼凑出一个庞大而错综复杂的帝国经济与政治图谱的一角。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而是开始尝试去理解这运转背后的逻辑、力量与不公。
瓜洲之行,时日虽短,却在苏云璋尚且稚嫩的心灵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他见识了金陵城外的广阔天地,初识了漕运盐政的繁忙与暗涌,更真切地触摸到了书本之外、真实而粗粝的世间百态。
回程的路上,他比来时沉默了许多。马车依旧颠簸,他却常常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出神。那江风的腥气,那力夫的号子,那盐田的烟火,已然与江南的柔美山水、书房的沉静墨香,共同融入了他的生命体验。
他知道,经此一行,他笔下的文字,胸中的沟壑,都将与以往不同。那株在西苑书房中精心培育的“春棠”,其根须,已悄然探出高墙,向着更广阔、也更复杂的土壤,深深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