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的再次到来,比上一次更加引人注目。几匹骏马径直停在了苏家小院门口,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探头张望。
彼时,苏秉忠正带着两个小徒弟在棚里赶制一件家具,孙巧莲在灶房忙碌,苏静姝在檐下绣花,苏墨则继续坐在小板凳上看苏秉忠干活,一边看一边用炭笔在一块破木板上写写画画些旁人看不懂的符号和图形。
马蹄声惊动了院里的人。苏秉忠抬头一看,见到那张俊朗却带着军旅煞气的面孔,手里的刨子差点滑落,连忙起身相迎,有些手足无措:“萧……萧将军?”
孙巧莲闻声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又是惊喜又是惶恐。苏静姝放下绣绷,起身微微一福,仪态端庄,目光却低垂着,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慎。
萧煜利落地翻身下马,目光锐利地扫过院子,很快便落在了那日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小女娃身上。只见她依旧是一身粗布衣衫,小脸专注,对院外的动静似乎毫无所觉,全神贯注于手上的“涂鸦”。
他心中一动,迈步走了过去。
苏墨其实早已听到动静,心中念头飞转。她迅速将木板上几个过于现代的力学公式和结构草图抹掉,改画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小桥和几块大石头,正是加固镇外石桥的简易示意图。
萧煜走到她身后,低头看去。只见那“桥”画得幼稚,但桥墩下那代表石笼和抛石的几个圈圈叉叉,却与他听闻的、苏家用来加固危桥的“奇法”隐隐对应。
他不由轻笑出声,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小丫头,又在画什么?这画的是镇外那座桥?”
苏墨仿佛这才被惊动,抬起头,露出一副被陌生人打扰的怯生生表情,小身子往后缩了缩,点了点头,又不说话,只是用大眼睛打量着他。
苏秉忠忙过来打圆场:“将军莫怪,小女无知,就爱胡乱涂画。”
“无妨。”萧煜摆摆手,目光却并未离开苏墨,“本将听闻,清泉镇有能人,用前所未见之法加固危桥,特来见识一番。此法,可是苏师傅所想?”他虽问着苏秉忠,眼角余光却瞥着苏墨的反应。
苏秉忠脸色一僵,顿时支吾起来。他老实一辈子,不擅撒谎,尤其面对这位气场强大的将军。
就在这时,苏墨却忽然小声开口,依旧是那套说辞:“是梦里的白胡子老爷爷教的……说水宝宝淘气,要吃石头才饱……”
萧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梦中老爷爷?一次是巧合,两次三次,便耐人寻味了。他蹲下身,与苏墨平视,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哦?老爷爷还教了你什么?”
苏墨眨着眼,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然后指着院子里一个正在制作的带有弧度的椅背:“老爷爷说,弯弯的,靠着舒服。”又指向一个榫卯接口,“那里,用铁片抱紧紧,就不容易散架。”
她说的都是些最表层、最直观的东西,但组合起来,却隐隐指向一种超越时代的、系统性的工艺理念。
萧煜越听越是心惊。他自幼在军中长大,对于军中营造重要性比普通百姓清楚,甚至读过不少工部流传出来的典籍,却从未听过如此精炼又实用的总结。这绝不是一个山野村童,甚至不是一个普通老匠人能编造出来的!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苏家小女的“梦”,绝非虚言!要么是真有奇遇,要么……便是这小女孩本身,就有着惊世骇俗的、无法解释的天赋!
他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如此人才,若是能为军中所用……无论是筑城、修路、造械,都将带来难以估量的助力!
但他也深知,此事急不得。他站起身,对苏秉忠道:“苏师傅,令嫒……颇有灵性。你苏家技艺,也确实令本将大开眼界。镇外那座桥,本将去看过了,固若金汤,真是好手段!”
得到将军如此夸赞,苏秉忠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连声道:“将军过奖了,雕虫小技,雕虫小技……”
“非是雕虫小技。”萧煜正色道,“此等巧思,于国于民,皆有大用。苏师傅,令郎在县学可好?”
他突然转换话题,苏秉忠愣了下才回道:“劳将军挂心,犬子一切安好,正在苦读。”
“嗯。”萧煜点点头,似是无意地说道,“如今边关虽暂宁,但武备不可松懈。军中匠作营,尤需此等善于创新改良之人才。可惜……”他话锋一转,叹了口气,“令郎志在科举,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这话听起来像是感慨,实则意味深长。苏秉忠听得似懂非懂,只是讷讷应是。
萧煜的目光再次掠过苏墨,忽然从腰间解下一枚小巧的、用上等白玉雕成的飞鸟佩饰,递向苏墨:“小丫头,这个送你玩罢。”
那玉佩质地温润,雕刻精美,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孙巧莲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呼吸急促起来。苏秉忠连忙摆手:“将军,这太贵重了!可使不得!”苏静姝也微微蹙眉。
苏墨却看着那玉佩,没有立刻去接,反而抬起头,看着萧煜的眼睛,小声问:“将军哥哥,这个能换好多糖和纸笔,给二哥吗?”
萧煜一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好个伶俐的丫头!好!本将答应你,不仅这玉佩能换,本将还会额外送你二哥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和京城带来的时文选集!”
他不由分说,将玉佩塞进苏墨手里,然后对苏秉忠道:“苏师傅不必推辞,本将与小丫头投缘。日后若遇到什么难处,可去县衙寻县丞,出示此玉佩即可。”
这话,无疑是一个更重的承诺和庇护!不仅是对苏墨的喜爱,更是对苏家技术的看重和投资。
苏秉忠又是感激又是惶恐,只能连连道谢。
萧煜并未久留,又询问了几句桥梁加固的细节,便带着随从告辞离去,马蹄声渐远。
院子里,苏家人看着苏墨手中那枚莹润的白玉飞鸟佩,心情复杂。
孙巧莲一把抢过玉佩,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嘴里念叨:“哎呦呦,这可是好东西……真真是走了大运了……”苏秉忠却眉头微锁,将军的青睐太过厚重,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苏静姝走到苏墨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三妹,这位萧将军……他所图恐怕不小。这玉佩,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苏墨低头看着空空的手心,又抬头望向萧煜消失的方向,黑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深思。
她当然知道萧煜的意图。他看中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背后代表的、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这枚玉佩,是赏识,是投资,更是一根无形的线。
但她并不抗拒。在这个时代,个体的力量太过渺小。若能借得一丝“势”,为家人,为二哥,争取更多的资源和保护,她愿意冒这个险。
而且,与这位看似锐利却惜才的年轻将军保持联系,或许,对未来真有莫大的好处。
她反握住姐姐的手,仰起脸,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姐姐不怕,将军哥哥是好人,他夸爹爹手艺好呢!”
风雨欲来,她已悄然织就第一缕用以借力的丝线。而远在县学的苏翰章,也即将收到一份来自“将军哥哥”的、意想不到的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