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贵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后视镜里赵德海那双深邃又带着鼓励的眼睛,心里那点忐忑慢慢沉了下去。
为了小苇,也为了这片土地上的乡亲,他得说点什么,但又不能太过。
“赵局长,”他斟酌着开口,声音带着点庄稼汉的朴实,“您既然问了,我就斗胆说说俺们这些在地里刨食的人,瞎琢磨的一些事儿。说错了,您就当听个笑话。”
赵德海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但说无妨。”
“您刚才说物价涨,这俺们感受最深了。”
刘二贵搓了搓粗糙的手掌,“化肥、农药,开春那会儿买,跟现在比,差一大截子。种地成本呼呼往上涨。
可为啥城里人买东西也嫌贵?俺觉着,不是东西真不够,是……是东西咋从地里到人手里,这中间的道儿,有点拧巴。”
“哦?怎么个拧巴法?”赵德海身体微微前倾,来了兴趣。
这切入点很实在,就是农民最关心的问题。
“您看啊,”刘二贵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是日常观察,“以前生产队那会儿,种啥、卖啥、卖啥价,都有人管,省心。现在包产到户了,大伙儿劲头是足了,可种出来东西咋卖?
卖给谁?卖啥价?心里没谱啊!就像俺这蒜黄,要不是赶巧了,又豁出去印了那点传单,说不定真就烂在地里,或者贱卖给菜贩子了。菜贩子一转手,城里人还是花高价买。
这钱,种地的没多挣,吃菜的还多花了,都让中间道儿卡走了。”
赵德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这个农民对流通环节的弊病看得很准啊!
这已经不局限于他自己那点蒜黄了,而是看到了整个农产品流通体系的痛点。
他不动声色地问:“那你觉得,这‘中间道儿’的问题,该怎么解决?”
刘二贵心里一紧,知道关键来了。
他不能直接说“发展个体私营经济”、“搞活流通”、“建立批发市场”这些未来的政策术语,得用农民能懂的话包装。
“俺瞎琢磨的,”
他憨厚地笑了笑,
“这就像咱村里浇地。水渠要是堵了,你再有井水,地里也喝不着。现在国家政策好,让咱自己想法子多打粮食多挣钱,这就是‘井水’多了。
可这水渠……是不是也得疏通疏通?让东西能顺顺当当地流起来?比如说,能不能让种菜的和城里卖菜的,直接搭上话?少绕几个弯子?
或者,弄个专门的大地方,让四里八乡的菜啊、果啊都聚到那儿,让城里需要的人直接来挑?
这样,种菜的知道城里要啥价,城里人也能买到更新鲜更便宜的。俺们种地的,多赚点辛苦钱,城里人也少花冤枉钱。”
赵德海越听眼睛越亮。
这哪里是瞎琢磨?
这分明是对未来农产品流通体制改革的朴素而精准的设想!
建立农贸市场、批发市场,减少中间环节,这不正是上面正在酝酿、地方上也在探索的方向吗?
他忍不住追问:“你这个想法很好!那,你觉得国家会支持这样搞吗?会不会乱了套?”
刘二贵心里更有底了,知道赵德海听进去了。
他继续用农民的口吻“分析”:“赵局长,俺看报纸上说,‘改革开放’就是要搞活经济,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中央文件里也总提‘计划为主,市场调节为辅’。
俺理解啊,‘计划’好比是大方向,保证大家有粮吃,有衣穿。
可这‘市场调节’,不就是让东西能自己找到最合适的地方去吗?
就像水往低处流,东西往缺它的地方走。
只要国家把大方向把住了,定好规矩,别让人坑蒙拐骗、囤积居奇,疏通好这些‘水渠’,让东西顺顺当当地流,应该不会乱,只会更活!您说是不?”
赵德海这次是真的震惊了!
一个山村的小农民,不仅能从自身困境出发思考问题,竟然还能联系到中央的政策精神,用“计划与市场”、“水渠与水流”这样生动贴切的比喻,把深奥的经济管理理念讲得如此通俗易懂!
他不仅对市场有直觉,对国家政策方向的把握更是出人意料地“准”!这哪里是普通农民?
简直是埋没在田野里的奇才!他之前只觉得刘二贵有点小聪明,胆子大,现在看来,此人对大势的洞察力非同一般。
“好!说得好!”
赵德海忍不住击节赞叹,脸上洋溢着发现宝藏般的惊喜和激动,
“二贵同志,你这番话,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水渠与水流’,这个比喻太形象了!
把计划经济和市场调节的关系,说得深入浅出!你这见识,可不像‘只想着价格高一点出手’那么简单啊!你平时都看什么报纸文件?”
刘二贵心里松了口气,总算没露馅,效果看来不错。
他挠挠头,露出标志性的憨笑:“也没啥,就是大队部订的《人民日报》、《参考消息》,还有您们农业局发的一些技术资料、政策宣传册,俺有空就翻翻。
以前上学不用功,现在后悔了,想着多知道点东西,总没坏处。”
“难得!太难得了!”
赵德海感慨万分,“在咱们县,甚至市里,能把政策精神吃得这么透,又能结合实际问题想得这么深的基层同志,屈指可数啊!
二贵,你继续说,你对咱们县农业未来的发展,还有什么想法?
比如说,除了疏通流通,在生产上,你觉得关键点在哪里?”
赵德海已经完全把刘二贵当成了一个可以平等交流、甚至能给他带来启发的对象,语气充满了热切和期待。
他迫切想听听这个“农民思想家”还能说出什么高见。
刘二贵看到赵德海如此热切,知道机会难得。
他清了清嗓子,准备结合未来“科技兴农”的趋势,谈谈良种推广和技术培训的重要性,顺便再隐晦地提一提发展特色经济作物和农产品深加工的前景。
他刚组织好语言,准备开口:
“赵局长,俺觉得啊,这‘水渠’通了,还得源头的水够好、够多。种地不能光靠力气,还得靠……”
就在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