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民终于放下了茶杯,盖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罚是必须罚的,规矩就是规矩。
轻重嘛……老张的顾虑也有道理,毕竟是农民,不容易。
但老吴说的更对,不痛,就不会改。这件事,核心不在于罚了二百还是五百,而在于表明县委县政府的态度:发展经济,要在法律法规的框架内进行,要在保证安全和稳定的前提下推进。
不能为了速度,就放松标准,降低门槛。那是饮鸩止渴!”
他的语气渐渐严厉起来,“有些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热情很高,想法很多,这可以理解。
但是,脱离实际,好高骛远,动不动就提‘打破常规’、‘大胆尝试’,把中央‘解放思想’的精神理解偏了!
我们县的情况,经得起多少折腾?我王利民在县里工作几十年,最清楚不过。
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平稳过渡!是守好摊子,不出乱子!让老百姓安安稳稳过日子,让机关干部按部就班工作。
至于那些太‘超前’的想法,步子太大、容易扯着……呃,容易引起混乱的做法,要慎重!要多研究!要按程序来!不能头脑发热,想一出是一出!”
他这番话,虽然没提县长刘振华的名字,但字字句句都像是指桑骂槐。
在座的都是人精,自然心领神会。
吴科长听得连连点头,腰弯得更低了。
李副局长眼神闪烁,似乎在琢磨更深层的含义。
张局长则微微叹了口气,默默夹了一筷子菜。
“今天这事,”王利民总结道,语气放缓了些,“老吴处理得果断,起到了应有的警示作用。
就是要让下面那些蠢蠢欲动、想钻空子的人看看,县委县政府抓规范、抓安全的决心是坚定的!
也给……某些同志提个醒,工作要脚踏实地,要符合我们县的县情。稳定,是最大的政治!”
他再次端起酒杯,“来,大家辛苦了,喝酒。”
“书记辛苦!”几人连忙举杯,气氛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和谐。
吴科长仰头喝干,脸上泛着红光,只觉得今天这步棋走对了,在书记面前露了脸,表了忠心。
李副局长小口啜着酒,心里盘算着大槐树村这事会不会影响县里对个体私营经济的整体态度,对自己税务这块的工作有什么影响。
张局长则想着,回去得再仔细检查下自己辖区内的违章建筑和小作坊,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撞枪口。
包间里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空气中弥漫着酒菜香气和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县委大院里静悄悄的。
王利民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里把玩着着酒杯。
他还有几年就退了,在仕途上已经没有进步的可能了,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平平安安过渡,最后能到市里哪个清闲的部门办挂个闲职,安稳养老。
谁现在要是想打破这个“稳”字,想在他最后这段日子掀起风浪,那就是他王利民的敌人。
县委大院的路灯昏黄如豆,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极了潜伏的暗流。
王利民只觉得一股疲惫涌上心头,但转瞬又被一股狠劲压了下去。
这几年光景,绝不能让任何人搅乱这潭水。
稳定,就是他的护城河;规矩,就是他的刀鞘。
谁想越界,就得先尝尝他这头老虎的利爪。
刘振华那些花哨的蓝图,说到底不过是纸上谈兵,县里一穷二白的底子,经得起几次折腾?老百姓要的是安稳饭,干部要的是太平官,这才是硬道理。
大槐树村那几缸咸菜,不过是他棋盘上敲山震虎的一颗小小棋子罢了。刘振华……那个年轻新来的、满脑子改革思想的县长……王利民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有审视,有忌惮,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他深深吸了口气,将杯中残余的酒一饮而尽,暗道:都觉得我老了,但是你们要记住,虎老雄风在!。
他清了清嗓子,淡淡说道:“时候不早了,明天还有常委会,今天就散了吧。”
吴科长连忙起身应和,李副局长和张局长也顺势放下筷子,包间里的热闹戛然而止,只剩杯盘狼藉和残酒的余香。
王利民率先离席,步履沉稳,背影在灯光下拉得笔直。
此时大槐村的村部里,刘文革站起身,看着外面已经完全黑透的天。
为了第一时间听到刘光礼的好消息,他才没有回家。
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几声,打断了他的遐思。
刘文革这才觉得饿得慌,中午那点干粮早就消化完了。
他起身走到门口,朝村口那条通往镇上的土路张望。
夜色像墨汁一样浸染开来,路上空荡荡的,只有远处几点零星的灯火在风中摇曳。
“这光礼,咋还不回来?镇上的会开这么久?”他嘀咕着,心里隐隐掠过一丝不安。
肯定是事情谈得顺,陈镇长留他多聊了几句,或者……说不定陈镇长一高兴,还请光礼吃了顿便饭?想到这儿,刘文革又乐了,搓着手在门口踱步。
他坐回椅子上,又站起来,再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等待,准备回家时,一阵自行车链条“哗啦”声由远及近传来。
刘文革“腾”地一下站起来,脸上瞬间堆满了期待的笑容,几步冲到门口。
“支书!可算回来了!事……”他热情洋溢的招呼还没说完,后半截话就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昏黄的门灯下,刘光礼推着自行车的身影显得格外沉重。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利落地支好车,而是有些乏力地把车往墙边一靠。
朝他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了。
刘文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心猛地往下一沉,那股子热乎劲儿瞬间凉了半截。
他预感到,事情恐怕远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顺利。
“支书,咋……咋样了?”刘文革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刘光礼没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疲惫地叹了口气。
他跟着刘光礼走进办公室,看着他摘下挎包,随手扔在桌上,然后重重地坐到那张椅子上。
办公室里一时陷入沉默。
终于,刘光礼抹了把脸,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低沉而沙哑:“文革啊……还没回家,那份申请,我给陈镇长看了。”
“嗯嗯,陈镇长……怎么说?”刘文革赶紧凑近一步。
刘光礼抬眼看了看他,眼神复杂,带着深深的无奈:“陈镇长……态度倒是很客气。他说,支持村里搞副业、想法子致富,这方向没错,也符合上面的精神。”
听到这儿,刘文革的心稍稍松了一下,但刘光礼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但是……”刘光礼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眉头拧得更紧了,“陈镇长话锋一转,说这事……眼下有点难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