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乐游山下的小巷里。
三年过去,乐游山下已经渐渐聚集起了一个城镇,光是陈家的五家作坊雇佣工人就超过一千人,其背后可能是几千口人的生计。
而陈家村的亲族也基本随着陈家搬迁到了乐游山下,从农民转成了工人或小商人阶级,愿意进作坊的都安排进去了,不愿意的也在乐游山下从事起了商铺经营,至于陈家村的土地有的是流民愿意做佃户
巷尾那座青砖小院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士桢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神工院作坊里特有的火硝味与铁屑气息。
他抬手摘下沾了星点炭黑的幞头,随手丢在门边的竹筐里,又松了松腰间的绦带,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
今日在作坊里督造新一批的掣电铳,对着那些铳管、扳机琢磨了整整一日,连晚饭都是囫囵啃了两个炊饼打发的。
“回来了?”堂屋里透出昏黄的油灯光晕,妻子王氏端着一盆温热的水迎出来,伸手替他掸了掸直裰下摆的灰尘,
“快洗洗手上的油污,我温了粥,还有你爱吃的酱菜。”
赵士桢“嗯”了一声,接过帕子擦着手,抬脚往屋里走。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杂粮粥,一碟翠绿的酱黄瓜,旁边还搁着两个白面馒头。他也不客气,坐下就拿起馒头啃了起来,温热的粥滑进喉咙,瞬间驱散了不少疲惫。
王氏坐在对面,手里纳着鞋底,却不像往日那般絮絮叨叨说些家长里短,只是时不时抬眼瞧他,欲言又止。
赵士桢啃完一个馒头,才察觉到妻子的异样,抬眉道:
“怎么了?有话便说,这般吞吞吐吐的,倒不像你了。”
王氏放下手里的针线,指尖轻轻绞着帕子,沉吟片刻,才轻声开口:
“当家的,我今日去街口的张婆子家串门,打听了一下,乐游山陈家的那位大姑娘,年方十六了,模样周正,性子又温婉,如今还没说人家呢。”
这话倒是提醒了赵士桢。他想起去年儿子赵钧逸踏青遇到的姑娘,回来自己还问了呢。只是……他看着妻子,疑惑道:“你是想?”
王氏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抬眼望着他,目光恳切:
“当家的,咱们钧逸今年也十八,也不小了。自小跟着你读书习字,虽不说才高八斗,却也懂事明理。我想着……想着托张婆子做个媒,替钧逸向陈家提亲,你看如何?
“提亲?”
赵士桢手里的筷子顿在半空,着实有些意外。他与王氏就是这一个孩子,平日里跟着他摆弄些火器图纸,性子沉稳,倒真是个好后生。
只是陈家乃是江南豪族,陈敬源虽不是达官显贵,但是在淮安府这块地也是赫赫有名,没看见这几年县令都时常上门拜访。自家虽然以前是朝廷官员,但也是朝廷匠户出身,并且现在还是靠着造火器谋生的匠人,门第上终究是差了些。
他放下筷子,眉头微微蹙起:“陈家这种大户出身,咱们家却是匠户出身,怕是……怕是高攀不上吧?
王氏却不这么认为,往前凑了凑身子,声音压低了些:
“我瞧着不是这般。陈家两口子为人谦和,我也见过。前些日子听说还捐了五百两银子给乐游山学院,收养流民孩童,岂是那看重门第的俗人?再说,二郎这孩子,哪里差了?他跟着你,不仅识文断字,还能看懂火器图纸,将来定有出息。”
她顿了顿,又絮絮道:
“再说了,陈家姑娘若是能嫁过来,钧逸有个知书达理的媳妇帮扶,往后的日子定能更和顺。我也是琢磨了好几日,才敢同你说这话。”
赵士桢沉默了,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目光落在油灯跳跃的火苗上。若是能与陈家结亲,倒也算是一桩美事。
只是,陈敬源那边,会愿意吗?
经过在乐游山这一年多的了解,赵士祯才发现这个少年的非凡。陈敬源才是乐游山陈家甚至现在整个陈家村的管事人
夜风从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几分凉意,吹得油灯的火苗晃了晃。堂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得见窗外几声虫鸣,还有王氏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赵士桢沉吟半晌,终于抬起头,看着妻子期盼的目光,缓缓道:
“此事……容我再想想。改日,我寻个机会,去云栖坞拜访一番,探探陈公子的口风再说。”
王氏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连忙起身道:
“那敢情好!我这就去告诉钧逸,让他也好好准备准备,往后多读些书,莫要丢了咱们赵家的脸面。”
看着妻子喜滋滋往里屋走的背影,赵士桢无奈地笑了笑,端起碗,将剩下的半碗粥一饮而尽。
火硝的味道还萦绕在鼻尖,只是此刻,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