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长生与赢玄,一前一后,走出了那座与世隔绝了百余年的山谷。
当赢玄再次呼吸到谷外那熟悉的、带着尘土与草木枯败气息的空气时,竟有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谷内三日,于赢玄而言,却不啻于一次新生。
赢玄身上的伤口,早已在吴长生的“仙术”之下,尽数愈合。那身破烂的衣衫,也被换成了一套干净的粗布短打。整个人,虽然依旧消瘦,但精神面貌,已与三日前那个亡命天涯的少年,判若两人。尤其是那双眼睛,仇恨的火焰依旧在燃烧,但火焰之下,却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镇定与坚毅。
吴长生依旧是那身简单的麻衣,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之上,如履平地,气息悠长,仿佛与周遭的山石草木,本就是一体。
“先生,之前拦路的那伙人……”赢玄跟在吴长生身后,忍不住开口问道。
在出谷之前,吴长生带着赢玄,去“拜访”了一下那些守在林外的、疯狂的寻仙者后裔。
赢玄本以为,会是一场惨烈的厮杀。可吴长生的手段,却完全超出了赢玄的想象。
吴长生只是在山风中,洒出了一把无色无味的药粉。那些前一日还凶神恶煞、叫嚣着要将赢玄碎尸万段的灰衣人,便一个个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浑身酸软,提不起半分力气,却神智清醒,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
吴长生没有杀他们,甚至没有与他们说一句话。
吴长生只是走上前,拿走了他们身上所有的兵刃与干粮,然后,看着为首的那个枯槁中年人,平静地说道:“此山,百年之内,你们张家,不可再入。百年之后,随意。”
说完,吴长生便带着赢玄,扬长而去。留下那几名寻仙者后裔,在山风中,绝望地嘶吼着,却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此刻,听到赢玄的疑问,吴长生脚步未停,只是淡淡地说道:“一点让他们手脚发软的痒痒粉罢了,躺上十天半月,自然会好。”
吴长生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年,继续道:“殿下,你要记住。争天下,不意味着要杀尽天下人。无谓的杀戮,只会滋生更多的仇恨,是匹夫之勇,非王者所为。”
“学生,受教了。”赢玄恭敬地应道,心中对这位年轻先生的敬畏,又深了一层。
两人又行了数日,终于走出了断龙岭的范围,进入了秦国西境一处颇为繁华的郡县。
还未等他们寻一处集镇歇脚,一阵喧嚣的叫骂声和兵刃的碰撞声,便从前方不远处的山道拐角,传了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悄然摸了过去。
只见山道之上,十几个手持朴刀、满脸横肉的山匪,正将三五个衣着朴素的行人,围在中央。
山匪的目标,似乎是其中一个半大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材瘦弱,穿着一身打满了补丁的破烂衣衫,脸上沾满了泥污,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那不是一双属于少年人的眼睛,那是一双属于被逼入绝境的、幼狼的眼睛。充满了不驯、倔强,以及一种仿佛要将眼前所有人都生吞活剥的、冰冷的恨意。
“小杂种,还敢瞪眼?”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山匪头子,用刀背拍了拍少年的脸颊,狞笑道,“老子让你跪下,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狼崽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山匪头子。
“嘿,有骨气!”山匪头子被那眼神看得有些发毛,随即恼羞成怒,抬起脚,便朝着少年的膝弯,狠狠地踹了过去,“老子今天,就打断你的狗腿,看你跪不跪!”
少年被踹得一个踉跄,眼看就要跪倒在地,却硬是咬着牙,用那瘦弱的身躯,强行挺住,膝盖弯曲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却终究,没有跪下。
“呸!”
少年抬起头,一口带着血沫的唾沫,狠狠地吐在了山匪头子的靴子上。
“要杀就杀,别废话。”少年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悍不畏死的狠劲。
“找死!”
山匪头子彻底被激怒了,他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朴刀,便要朝着少年的头顶,一刀劈下。
周围被俘的几个行人,早已吓得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这血腥的一幕。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不远处,淡淡地响了起来。
“住手。”
山匪头子动作一滞,循声望去,只见一老一少,两个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山道之上。
老的那个,身穿麻衣,气度从容,看着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少的那个,一身短打,神情冷峻,手中握着一柄崭新的长剑。
正是吴长生与赢玄。
“哪来的野小子,敢管你爷爷的闲事?”山匪头子看着两人,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笑容,“识相的,赶紧滚!不然,连你们两个,一起……”
山匪头子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吴长生,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对着身边的赢玄,轻轻说了一个字。
“去。”
赢玄等这个字,已经等了很久了。
在吴长生话音落下的瞬间,赢玄动了。
赢玄的身影,如同一道离弦之箭,骤然射出。手中的长剑,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冰冷的弧线。
这一剑,没有华丽的招式,甚至算不上什么精妙的剑法。
这一剑,只是将一个亡国皇子心中,积压了整整一个月的国仇家恨,将咸阳城那冲天的火光,将老师头颅落地时的悲愤,尽数,倾注于剑锋之上。
快,准,狠!
那山匪头子,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眼前一花,脖颈处,便传来了一阵冰凉的剧痛。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胸前,喷出了一道滚烫的血泉。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了“嗬嗬”的声响,然后,便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了声息。
剩下的那些山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呆住了。
他们想不明白,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为何会有如此利落、如此狠辣的身手。
赢玄一剑功成,没有丝毫停顿,手腕一抖,剑锋之上,血珠飞溅。他那双冰冷的眸子,缓缓扫过剩下的那些山匪。
“下一个,是谁?”
那些平日里只知道欺压良善的山匪,何曾见过如此阵仗?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妈呀”,然后,便作鸟兽散,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山林之中。
一场危机,就此化解。
那几个被俘的行人,对着赢玄和吴长生,千恩万谢地磕了几个头,然后,也慌不择路地跑了。
场中,只剩下了吴长生、赢玄,以及那个从始至终,都未曾说过一个“谢”字的、狼崽般的少年。
少年依旧站在原地,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柄从某个倒霉山匪尸体上捡来的、满是豁口的短刀。他用那双充满了警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两个突然出现的“救命恩人”。
吴长生缓步上前,走到少年面前,低头看着他。
吴长生的目光,很奇怪。没有怜悯,没有同情,更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匠人,在审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一块……天生为战争而生的凶器。
“你叫什么名字?”吴长生开口问道。
少年抿着嘴,沉默了片刻,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白暮。”
“白天的白,日暮的暮。”
“为何不跪?”吴长生又问。
白暮的嘴角,勾起一抹与年龄不符的、讥诮的弧度:“我爹娘只教我跪天地,没教我跪山贼。”
“你爹娘呢?”
提到“爹娘”二字,白暮那双狼崽般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了一丝刻骨的伤痛与仇恨。
“死了。”白暮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被赵国的兵,杀的。”
听到“赵国的兵”这四个字,一旁的赢玄,握着剑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几分。赢玄看着白暮,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你想报仇吗?”赢玄忍不住开口问道。
白暮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眼神却同样冰冷的少年。白暮看到了赢玄手中的剑,看到了那剑锋之上,还未干涸的血迹。
“想。”白暮的声音,斩钉截铁,“做梦都想。”
赢玄还想说些什么,吴长生却摆了摆手,制止了他。
吴长生的目光,在赢玄和白暮两人身上,来回扫视了一圈,一个是大秦最后的血脉,一个是身负血海深仇的孤儿,一个胸怀天下,一个只为复仇,却都被同一根名为“仇恨”的线,牵引到了一起。
君,臣,将。
这盘天下大棋的棋子,似乎,在走出山谷的第一天,便已经齐了。
吴长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高深莫测的笑意。
“那就跟着我们。”吴长生对着白暮,缓缓说道,“你想报仇,我们可以教你。你想建功立业,我们,也可以给你。”
白暮愣住了。
白暮看着眼前这个气度从容、仿佛能看透人心的麻衣先生,又看了看那个神情冷峻、剑锋犹带血腥的同龄少年。
白暮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向何方。
但白暮知道,这是自己离开那个地狱般的村子之后,第一次,有人给了自己一个,除了“活下去”之外的,新的可能。
良久,白暮手中的那柄短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少年,对着吴长生和赢玄,用一种极为笨拙、却又无比认真的姿势,深深地,弯下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