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梁两国交界,黑风口。
这里曾是商旅往来的咽喉要道,如今,却成了人间炼狱。
败退的军士、逃难的百姓,像被洪水冲刷的浮萍,汇聚于此,形成了一个巨大而绝望的难民营。哭喊声、呻吟声、疫病与死亡的气息,混杂着血腥味,在灰败的天空下盘旋不散。
吴长生就站在这片炼狱的边缘,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石像。
二十年的游荡,吴长生见过太多死亡,心已如古井,不起波澜。吴长生只想绕开这里,继续自己漫无目的的旅途。
就在转身之际,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踉跄着从人群中跑出,或许是想去捡拾地上某个遗落的包裹,却一头栽倒在吴长生脚边,再没了声息。
孩子的母亲,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妇人,撕心裂肺地扑了过来,抱着孩子冰冷的身体,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吴长生的脚步,顿住了。
理智告诉吴长生,这只是这片土地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悲剧之一,一个缩影,不值得停留。可那具曾被吴长生亲手埋葬的、名为“医者”的僵硬尸体,却仿佛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动了一下手指。
终究是,意难平。
吴长生蹲下身,手指搭在孩子的颈侧,已经没有了脉搏。但凭借“精通”级的医术,吴长生能“看”到,那孩子体内,尚有一丝微弱的生机未曾断绝,只是因饥饿与惊吓,陷入了假死。
“让开。”吴长生对那妇人说。
妇人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干净得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年轻人。
吴长生没有多做解释,取出一根银针,精准地刺入孩子的人中穴。指尖一捻,一缕微弱的内力渡了过去。
“哇”的一声,那孩子竟吐出一口浊气,悠悠转醒。
妇人愣住了,随即爆发出狂喜的哭喊,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对着吴长生拼命地磕头。
“神医!您是活神仙!”
四周的难民,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拥而上,将吴长生团团围住。
“神医,求求您救救我的丈夫,他的腿被马踩断了!”
“神医,我的孩子发高烧,快不行了!”
一张张绝望的脸,一双双期盼的眼睛,像无数双无形的手,将吴长生死死拽住。
吴长生沉默着,最终,还是在一个废弃的窝棚前,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下,打开了随身的药囊。
从那一天起,吴长生成了黑风口唯一的“大夫”。
吴长生用最简单的手法接续断骨,用烈酒清洗溃烂的伤口,用从附近山野里采来的草药,熬制出一锅锅治疗风寒和瘟疫的汤药。
吴长生不眠不休,仿佛又回到了清溪镇义诊的那段日子。只是,这里没有百姓的感激和爱戴,只有无穷无尽的病患和死亡。
吴长生救活一个,立刻就有两个、三个新的伤者被抬到面前。吴长生的药囊很快就空了,只能依靠最粗浅的草药和内力续命。
吴长生的心,也随着这日复一日的徒劳,一点点往下沉。
那个被吴长生救活孩子的母亲,成了吴长生最虔诚的追随者。每日都会送来一碗不知从哪里讨来的、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
“先生,您救了我们母子的命,这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妇人跪在地上,眼中满是质朴的感激。
吴长生看着那碗米汤,想起了很多年前,小桑村里,石卫山婆娘递来的那碗米粥。只是,此刻心中,再无半分暖意,只剩一片冰凉的麻木。
吴长生治好了妇人腿上的刀伤,那伤口很深,若是任其发展,半月之内必会溃烂夺命。吴长生用了自己所剩不多的好药,为妇人仔细缝合了伤口。
“好了,七日之内不要沾水,不要乱动,就能痊愈。”吴长生淡淡地嘱咐。
“谢谢先生!谢谢先生!”妇人千恩万谢地离去,脸上带着对未来的希望。
第二天,一支溃兵冲进了难民营。
他们不是为了杀人,只是为了抢夺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
吴长生正在为一个老人处理伤口,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和尖叫。
吴长生抬起头,正看到那妇人将自己的孩子死死护在身后,怀里紧紧抱着半块干硬的馒头。一个身材魁梧的溃兵,满脸横肉,不耐烦地想从妇人怀里抢走面包。
妇人死不松手,那是她孩子两天的口粮。
溃兵被激怒了,咒骂了一句,手中的长矛随意地向前一捅。
“噗嗤”一声。
那柄锈迹斑斑的矛尖,轻易地刺穿了妇人单薄的胸膛。
吴长生正为病人敷药的手,在半空中猛然僵住。沾着绿色药汁的指尖,微微颤抖。
妇人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胸口的血洞,眼中对未来的光,瞬间熄灭了。最后,妇人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半块面包,更紧地塞进了孩子的怀里。
吴长生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吴长生看到那溃兵抢走面包,骂骂咧咧地离去。看到那孩子抱着母亲逐渐冰冷的尸体,发出无声的恸哭。看到那半块面包,从孩子怀中滑落,掉进泥水里,被一只野狗叼走。
吴长生也看到了,妇人腿上,那道被自己用精湛医术缝合得整整齐齐的伤口。
那道伤口,在胸前那个巨大的血洞面前,显得如此精致,又如此的……可笑。
原来,这便是答案。吴长生心中一片空洞。我能缝合皮肉,却缝合不了人心。我能驱散病痛,却驱散不了这世道的疯病。
吴长生慢慢站起身,收拾起自己的药囊。
一个断了腿的汉子挣扎着爬过来,抓住吴长生的裤脚:“先生,您要去哪?别走啊!我们不能没有您!”
吴长生没有低头,也没有回答。
吴长生只是轻轻地,挣脱了汉子的手,一步一步,走出了这片人间炼狱。
医术,能治病,能救人。
可医术,治不了人心,更挡不住乱世的刀兵。
当“救人”本身都变得毫无意义时,这身引以为傲的医术,便成了最大的讽刺。
吴长生的背影,在萧瑟的秋风中,显得格外挺直,也格外的……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