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被剥离的感觉,如同抽筋剔骨,远比任何外伤更加蚀魂销魄。
石殿冰冷,寒气仿佛能透过黯淡无光的毛发,直刺入骨髓。孙悟空躺在坚硬的石榻上,连翻身的力气都需酝酿许久。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拉动风箱,吸入的是带着石屑尘埃的干冷空气,呼出的是带着微弱体温与绝望的白雾。
他尝试调动法力,丹田处那缓缓旋转的太极封印如同最坚固的枷锁,纹丝不动,反而传来一阵阵深入灵魂的冰冷与滞涩感,提醒着他如今的境地。火眼金睛失去了神采,看东西虽比寻常猴子锐利些,却再也无法洞穿虚妄,看破本质。耳中听到的,也只是最寻常的风声、石殿外的鸟鸣兽吼,再也捕捉不到天地间流转的灵机与隐秘的传音。
虚弱,前所未有的虚弱。
这种感觉,甚至比当年被压在五行山下更加令人难以忍受。那时,只是肉身被禁锢,法力被封,但神魂依旧桀骜,意志依旧不屈,心中尚有不甘与期盼。而此刻,是源自根本的“失去”,是从云端彻底跌落凡尘,是连挣扎的本钱都被剥夺的空洞。
他像一只被拔去了所有利爪尖牙的困兽,蜷缩在这与世隔绝的石殿中。时间失去了意义,唯有那阴阳二气封印在体内缓慢流转带来的冰冷触感,以及随着时间推移,那封印似乎隐隐传来的、极其细微的松动感,在提醒着他,四十九日的期限,正在一点点流逝。
金翅大鹏雕自那日离去后,便再未现身。石殿内外布有禁制,阻隔了外界窥探,也断绝了他与外界的联系。只有每日固定时辰,会有一只被驯化的小妖,沉默地送来些清水和勉强果腹的野果,然后迅速离去,不敢多看他一眼,仿佛他是什么不祥的灾星。
孤独与寂静,是比伤痛更可怕的折磨。
在这绝对的寂静里,他只能与自己混乱的思绪为伴。过往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
花果山的逍遥,大闹天宫的恣意,五行山下的孤寂,取经路上的奔波与憋屈……乌鸡国国王(聚灵魔猴)那扭曲的痴缠,比丘国国王(六耳猕猴)疯狂的偏执,无天那冰冷的拥抱与宣告,朱紫国赛太岁那将他视为“鼎炉”的轻蔑……还有,那个神秘莫测、时而惫懒时而展现出恐怖力量的无心,以及最后出手,却又语焉不详的金翅大鹏雕……
他们每一个人,似乎都怀揣着不同的目的,将他视为棋子,视为猎物,视为工具。而他,自诩齐天大圣,却仿佛始终在一张无形的大网中挣扎,越挣扎,束缚得越紧。
取经路……真的能通向解脱与正道吗?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个更大的骗局?佛祖、菩萨……他们在这场棋局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在心土的裂隙中疯狂滋生。
他想起无心离去时那句“真假虚实,存乎一心”,想起金翅大鹏雕那句“受人所托”……他们,似乎知道些什么,却又都不肯明言。
无力感如同潮水,一次次试图淹没他。但每当那绝望的黑暗即将吞噬他时,心底最深处,总有一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星,在顽强地闪烁。
那是属于齐天大圣的骄傲,是哪怕粉身碎骨,也绝不向命运低头的倔强。
他缓缓抬起沉重的手臂,看着那不再蕴含力量、甚至有些干瘦的毛手,然后,再一次,艰难地,握成了拳头。
没有法力加持,这拳头显得如此可笑,软弱。
但,这依旧是拳头。
只要还能握紧,就代表……他还没有放弃。
四十九日……
他必须活下去。
必须在这凡躯的禁锢中,找到一条生路!
就在孙悟空于石殿中与虚弱和绝望抗争之时,石殿之外,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另一处地界,取经路上的另一场劫难,正悄然拉开序幕。
唐僧、猪八戒、沙僧三人,自那日孙悟空被神秘金虹救走,朱紫国皇宫大乱之后,虽心系悟空安危,却也无处寻觅,只得在混乱中勉强倒换了关文,怀着沉重与不安,继续西行。
他们并不知道孙悟空的具体下落,只隐约感觉到救走大师兄的并非敌人,心中稍安,但前路茫茫,失去最强战力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们。
这一日,他们行至一处地界,但见前方山势险恶,怪石嶙峋,黑云压顶,妖氛冲天!那山脉连绵起伏,隐隐形成三股强大的妖气漩涡,相互勾连,直冲霄汉,令人望而生畏。路边的界碑之上,赫然刻着三个令人胆寒的大字——
狮驼国!
不,准确地说,如今应该称之为——狮驼岭!自从五百年前,真正的狮驼国被那三位神通广大的妖王占据,举国上下尽化为妖魔巢穴后,此地便成了人间炼狱,三界闻之色变的狮驼妖国!
“师……师父……”猪八戒望着那冲天的妖气,两腿发软,声音都带了哭腔,“这……这地方看起来比十个朱紫国还吓人!咱们……咱们绕道走吧!”
沙僧也是面色凝重如水,紧紧握住降妖宝杖:“二师兄所言极是,此地妖气之盛,前所未见,恐有绝世大妖盘踞。大师兄不在,我等需万分谨慎。”
唐僧骑在马上,望着那妖云惨淡的狮驼岭,手中佛珠捻动得飞快,脸色苍白。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山脉之中传来的、无数妖魔汇聚所形成的恐怖煞气,那是一种足以让佛光都为之黯淡的邪恶力量。
“阿弥陀佛。”唐僧长叹一声,眼中虽有惧意,却依旧坚定,“纵然是刀山火海,取经之路亦不可退。只是不知悟空如今身在何方,安危如何……若他在此,又何惧这些妖魔……”
言语之中,充满了对孙悟空的依赖与思念。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心心念念的大师兄,此刻正失去所有法力,如同凡猴般被困在狮驼岭深处,金翅大鹏雕的某个隐秘石殿之中。
而占据这狮驼岭的三位妖王——青毛狮子怪、黄牙老象、以及那位曾出手“救”下孙悟空的金翅大鹏雕——早已注意到了这支闯入他们地盘的不速之客。
狮驼岭深处,一座更加宏伟、却也更加阴森的妖王宫殿内。
青毛狮子怪化作一虬髯巨汉,端坐主位,声如洪钟:“探清楚了?果然是那东土来的和尚?”
黄牙老象化作一白面书生模样,摇着折扇,阴恻恻笑道:“不错,正是那唐僧。听闻他乃金蝉子转世,十世修行的好人,吃他一块肉,便可长生不老。”
殿侧,金翅大鹏雕依旧是那副暗金劲装的打扮,抱臂倚靠在柱子上,闻言只是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眼神却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石殿的方向。
青毛狮子怪眼中闪过贪婪的光芒:“长生不老?哈哈!天助我也!二弟三弟,速速点齐孩儿们,将那唐僧给我拿来!”
黄牙老象应声称是。
就在群妖振奋,磨刀霍霍之际,金翅大鹏雕却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大哥,二哥,那唐僧,动不得。”
“哦?”青毛狮子怪一愣,“三弟何出此言?莫非你怕了那猴子的名声?哼,听闻他在朱紫国已然重伤,不知所踪,有何可惧?”
金翅大鹏雕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非是惧他。而是……留着他,或许能钓来更大的‘鱼’。”
他目光幽深,仿佛穿透了宫殿的阻隔,看到了那遥远石殿中,正在凡躯困顿中挣扎的猴子。
“更何况……”他低声补充,只有自己能听见,“那只‘懒鬼’特意交代过,这场戏,还没到高潮呢……”
狮驼岭上空,妖云翻滚,暗流汹涌。
失去力量的孙悟空,与即将踏入绝境的唐僧师徒。
命运的丝线,在这妖魔巢穴之中,再次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