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三遍。
昏暗的光线从木窗格透进来,在屋里的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我躺在外间是伙房的里屋里,爹已经起床来到我的床边查看我的动静。他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土布衣服,趿拉着破布鞋,摸了我的额头一下后,走到灶台边,撬开火,打了一盆水烧上后,裹了杆烟,一边等着烧水的同时,一边扎巴着烟。
我动了动身子,骨头像散了架,稍微一用力,胸口就闷闷地疼。
退煞过去五六天了,烧是退了,但身子还很虚,全身上下无力,爬起来走几步路,不仅头晕目眩,还冒着虚汗,心慌气短。
罗一手留下的药罐子还在墙角咕嘟着,满屋子都弥漫着浓浓的呛人的中药味。
爹见我已无大碍,只是虚弱,就咂巴着烟再次来到我的床边,用手语告诉我,嘱咐我别再折腾,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他转身的最后一个手势告诉我:“躺着,别起身。”
然后咳着走出门,把烧热的水倒在脸盆里洗完脸后,又折回来看了我一眼,就传来门重重地关上的震动。随后,屋里一片宁静。
我知道爹出门了。
原本他打算要去买牛,但因为我病倒了,就没有去。我估计他现在是上山干活去了。
望梁还没起床。他昨晚睡得很晚,一方面照顾我,一方面家里的活全落在他身上。一会儿喂猪,一会儿喂牛,一会儿做饭,一会儿洗碗······大事小事,缠得他难有一会歇息。
直到太阳升起,猪圈里的猪拱得猪圈门的响动震得我要跌下床时,望梁才醒来。
他揉着眼睛,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是提着猪食先给猪过早,顺便把堆在牛圈门口的草扔给老黄牯。直到把它们安顿好,才腾出手来打理自己。
娘在的时候,望梁还小,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娘给他炒鸡蛋饭。除了上学时间,平时在家起床后几乎不洗脸。爹经常说他一在家就“不要脸”。
娘失踪了,望梁一晃也已经成人。
二十出头的他,现在变得很讲究。每天早上起来,不仅要洗脸,还对着镜子扒拉着发型。没事就对着镜子照。
这个年纪的人除了我,没有人不爱美,没有人不把自己打扮得帅气一点,好吸引异性。
我因成了聋哑人,我知道,即使打扮得再如何帅气,也掩盖不了身上的残疾。在农村,像我这样的人一般不会考虑找对象的,加上娘的失踪,我更没心情,没时间,更无条件去考虑这些事了。
我摸了摸我的额头,感觉不烧也不寒了。
我突然轻松了许多。因为,我很快又能继续探洞寻娘了。
亲戚朋友们都在劝我,别再找娘了。那么多年过去,如果是在洞里,也早是黄土一堆了。我虽然是聋哑人,但这个道理我明白。我之所以这么执着地找娘,一是希望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娘;二是这么多年不放弃找娘,因为找娘成了我的精神寄托。
大哥望山、三弟望水、四弟望梁、大妹常妹、二妹有妹,他们可以去成家立业,而我呢?
成家立业对于我来说,比找失踪的娘还难。
与其无所事事,不如把这洞翻个底朝天。即便最后见不到娘的一丁点影子,我也无憾。
“二哥,吃早饭了。”
正当我入神地想着时,望梁的身影来到我的床前,他给我端来一碗只有病人才能吃上的大米粥。
他把粥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准备来扶我。
我示意他不用扶,我自己能起来。
我用在洞中跟邪魔搏斗的劲,坐了起来。我背靠着床头,望梁把粥递进我的手中。
吃完望梁给我特制的病号餐,我感觉有了精神,穿好衣服,我决定下床,到院子里透透气。
我蹒跚地来到院子里,晴朗的天空让我精神大振。望梁搬条凳子给我后,他忙着去地里干活了。
临走时,他叮嘱我:“爹说,等你好了,才去南头祠堂……现在就别瞎折腾了。”然后拿起靠在门后的锄头,自言自语地说:“屋后那垄地草快比苗高了,得去锄一下了。”
屋里静了下来。
只有灶膛里偶尔传来煤块燃烧的“噼啪”声,和院子里老母鸡带着小鸡崽“咕咕”的叫声。
我靠着墙壁,目光扫过离门口不远的那片金竹林,思绪又拉回到娘未失踪时的那些美好的生活画面。
记得那时每年过年,娘都会让我去砍一根金竹来刷楼炕,那时的年真像过年。后来娘失踪了,即便每年同样刷楼炕,打年糕,杀年猪,但已感受不到年味了。有娘和没娘,差别真的太大了。
虽然爹用尽全力支撑着,我们也全力以赴,但生活就像缺了条腿的凳子,坐在上面提心吊胆,总感觉不安稳。
快到晌午的时候,隔壁堂伯娘提来一篮子鸡蛋。
她用手比划着问我:“川娃,好些没?”我站起来,拿过一条凳子,请她坐。她没有坐,只是看着我。我像看到娘一样,带着虚弱、腼腆的笑容轻声地“阿土”了几下,回答伯娘已有好转了。
堂伯娘指着篮子里的鸡蛋告诉我,这是拿来看我的,让我吃了补补身子。
然后她让我拿来一个篮子,把鸡蛋小心翼翼地捡到我拿来的篮子里,嘱咐我放好后,她再次用手比划告诉我,饭还在火上蒸着,她得赶紧回去,让我自己照顾好自己。
堂伯娘走后,割草回来的成海哥从门前路过看到我,停下来用手比划跟我打招呼,他告诉我,“南头祠堂那地方,阴气重,你爹咋能让你去那里?……”
看来寨子里的人都知道我的事情了,成海哥一开口就提到祠堂。
成海哥早年参工人,回来后做起了南摩先生(佛教先生),他再次用手比划:“你也别太钻牛角尖……你娘的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时候乱,外面拐子(人贩子)多,唉……”他摇摇头,没再比划下去,背着草回去了。
“拐子”……又一个提到拐子的。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那个邪物的话,又在我脑子里闪现。
成海哥走后不久,望梁锄地回来了,满身是汗。他舀了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用袖子抹了把脸,拍了我一下,比划道:“二哥,我昨天放牛碰到杨二妞了,她在坡上打猪草,好好的。”
我愣了一下,看向他。
望梁的眼神很认真,他是在告诉我,那个井边的“杨二妞”确实不是真的。我点了点头,心里那点残存的疙瘩,也消散了。
爹擦黑时才回来,背着一捆柴,手里还提着一只灰扑扑的野兔子。
看这阵势,爹又去山上晃悠了。
爹没有跟望梁一起回来,原来是让望梁先回,他去山上转转。这一转,不仅背回一捆柴,还意外地逮到一只野兔。
自从娘失踪后,没事时,爹也爱去山上转悠。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稻田里的蛙声一片连着一片。掌心的烙印微微发热,怀里娘的针线包贴在心口。堂伯娘的看望,成海哥的提醒,望梁的话······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
寨子南头那个祠堂里,或许藏着娘留下的线索,或者,至少藏着能让我继续找下去的答案。
虽然身体还虚,但提到娘,那股非要弄个明白的劲头,又像草芽顶开石头一样,在我心里突突拱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