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宪命解胡子开走三艘船后就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客栈去了。
他想喊我同去,我告诉他不想折腾,就在船上睡会儿,让他说个时间我直接去市场找他。
他说他身体也扛不住了,今天休息一天不去市场,祁家兄弟的货暂时也不够了,得等他们一两天。他白天会给我放假,问我晚上要不要陪他一起去找定陶市令戴庆喝酒,顺便看看还有没有小兰、小丽那样的“极品特供”。
对此,我表示了婉拒。
贡宪走后我就在最大的那艘楼船的第二层找了间客房睡了一觉,到午时过了才起床。
船上的跟班给我留了午饭,我吃过后就来到济水边闲逛。这是元狩六年六月廿日,正是最酷热的季节。不过因为水网纵横且多云有风,这天济水边的体感温度尚好。
想着今日无事,我就想看看定陶周边的田地是不是确如魏掌柜所言已经无法耕种,我沿着渡口极目远眺,所见之处的确地形平坦,难以筑坝,只要一场大雨,上游来水急一点就会将土地都泡在水里。而且经过河水反复浸泡的地面在被阳光晒干后都已经软化开裂且盐碱化,无论稳定性还是肥力都已经不再适合耕种。
我爬到楼船顶部又看了一下更远地方的情景,放眼望去确实只有西南一隅还有少量耕地在耕种水稻。不过以我的判断,那块能耕种的土地如果不赶紧辅以水利引导也很悬,预计如果三、五年内再赶上一次大涝土地将随时失去耕种价值。
得到这个结论后我决定去那片地方看看,于是让船上的伙计帮我看好小黄,自己则叫了个渡船往对岸去。
那段距离看着不远,但是因为要溯游而上,且要经过济水与汜水汇合水流交错之地,渡船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目的地。
下船后我走过一大片荒芜的田地,终于来到有人耕作的区域。这里的稻米已经开始饱满,预计再过个十几天就可以收获。
这时在田间耕作的农人不多,我远远看去只有两位农夫在田间除草。
那两位农夫似乎也注意到了我,很警惕的放下了农具向我走来。我依稀可辨是一位老人和一位中年人,等再走近,我笑了——那老人正是客栈的掌柜老魏。
魏掌柜应该也认出了我,跟身边的壮年人说了几句,就笑着冲我招手,道:“军爷好兴致啊!”
我笑道:“东家今天放假,我从济水渡口出来随便逛逛,不想真的逛到你家的田地了!”
魏掌柜指着那个壮年男子冲我介绍道:“这是犬子,我前日说的临盆的就是他媳妇。”
“哦,看您二位这状态,应该是母子平安了吧?”我回道。
“是啊!我老魏也是有孙子的人了!”魏掌柜笑道。
我一边恭喜老魏,一边问他要了斗笠和除草用的耨和镈,脱下鞋履就下了水田帮爷儿俩锄草。
魏掌柜开始不好意思,让我别干,我告诉他:闲着也是闲着,就帮他俩一起除草,顺便体验一下耕作的辛劳。
我在陈留时看阮泰家的五个壮劳力给葛家的田锄草,也帮忙弄过。不过水田除草比旱田除草更加麻烦些,我干了一阵子才慢慢掌握了节奏。
因为我的加入,原本打算忙到酉时的父子俩申时一过就完成了既定任务。魏掌柜招呼我去他家里喝茶,我怕他家有产妇不方便想拒绝。
魏掌柜道:“不妨事的,产妇在后堂,我们坐前厅,而且我们小门小户的没那么多禁忌!”
我随魏掌柜父子来到他们家,路上魏掌柜问了我姓氏,还问了我是不是这几天都请了伙计喝酒。他说早上有伙计来他家看孩子时还提到我,说我对他们很客气。
我道:“出门在外,彼此扶持是应该的。别说有人请我住你们的客栈,我到官方驿站住宿对置吝夫和驿卒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魏掌柜的家占地面积还挺大,但是屋舍比较简陋。他告诉我:这里的原住民早已经十不存一,只要肯花功夫围篱笆院子搞多大都无所谓。
我们来到前厅,魏掌柜招呼我坐下,让他儿子去煮水。这时他家老太婆正好将刚出生的孙子抱了出来。
那个男婴长得还是很神气的,哭声也中气十足。我赶紧掏了五十个大钱,算是给孩子的“见面礼”。
老魏和我推辞了半天才让老太婆将钱收下,并让她把孩子带去后堂儿媳处。他又吩咐老太婆去做饭,说我又帮他们除草又送红包给孩子,一定要留我吃个饭。
怕我担心时间太迟,魏掌柜道:“我们在家就吃两顿,饭食很简单一会儿就好了,吃完我也要赶着天光回客栈,到时候可以一起走。”
正说着,魏掌柜的儿子将煮好的水盛了一大碗给我。当听说我给了五十文钱给孩子后他也向我表达了诚挚的谢意。
我将水吹温开始饮用,出乎我的预料居然是精盐泡过的淡盐水。
魏掌柜知道我喝出端倪,笑道:“大热天的干农活是要补充点盐份的。”他随即补充道,“我们这里啥都缺,唯独这个比别处好些。朝廷应该是怕灾民造反,所以这两年都没有到这一带查处过私盐。如果非逼我们买官盐,估计还得跑一多半人。”
我笑着点点头,将淡盐水一饮而尽。
不多久,魏掌柜家老太婆就盛上了晚饭——每人一碗半干稀的米粥加两个咸味白面葱饼。老太婆弄了一碗浓稠的米汤去给媳妇吃就先自下去了,前厅只剩下我们三个老爷们儿。
魏掌柜拿出喝得还剩小半瓶的澧酒,拿出三个碗,全满上后就正好空了。他对我道:“李司马,寒舍简陋!如果没吃饱,一会儿回了客栈,我再请你吃点。”
“很不错了!”我忙道,“在这瓠子口黄泛区,能吃上这样的饭食,我很知足了!”我说着向魏掌柜父子敬了酒。
“是啊!”魏掌柜喝了一口澧酒道:“当年谁能料到这瓠子口一决堤,这一带居然受灾这么多年,又如此严重!我们家的耕地现下年年被内涝影响肥力越来越差,虽然旁边荒地很多,也不知道能种出什么收成。”
听魏掌柜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过来的初衷。我让魏掌柜给我找了帛布毛笔,在帛布上给他画了一个水渠的模型,我告诉他:根据他家及附近田地的状态,按我这个方案挖好水渠,防止十二年一遇的洪水是绝对没问题的。考虑到元狩三年刚发过大洪水,我保守估计按照我这个办法弄了,即使济水和汜水周边的水纹生态没有根本改善,魏家的田保持二十年不受灾是没问题的,而且旁边的荒田只要种得过来,也可以一并耕种了。
魏掌柜接过图,如获至宝道:“太好了!这下子只要我能再耕作个十几年,等孙子接班,我们家的田还是够吃的!”他转而对儿子道,“只是这个水渠工程量还挺大,你农闲的时候有事情干了!”
“那怕什么?只要弄完真能管二十年不受灾,我多出点力气好了!”魏掌柜的儿子笑道。他仔细看了看我画的白帛,道,“欸?这个渠道怎么这么像一个‘相’字?”
我和魏掌柜也再仔细看了一下,确实发现了这个情况。魏掌柜笑道:“好!我们家大宝的名字有了!就叫‘魏相’吧!”
聊完水渠,我们继续吃饭,话题转到“市券生意”。
我问魏掌柜道:“作为本地人,您觉得外地商人像牲口、商品一样买卖你们的乡亲,您心里会不会不舒服?”
魏掌柜道:“这个买卖刚开始的时候,我内心也是很抵触的。但是现在,说真心话,我觉得很好。”
“为什么?”我有些意外的道。
“在这黄泛区里,即使精壮劳力也没活路,不是流亡乞讨就是坐等救济,很多不甘心的只能去为非作歹。现在有了这个市场,他们虽然‘自典’后为奴为婢,总好过饿死或者危害地方。”魏掌柜顿了顿道,“说实话,如果没有这个贸易,客栈也不可能从去年起盈亏开始平衡还能多请伙计,老板也不会在去年底给我恢复了十几年前的底薪。”
我听着点点头,道:“我去过市场,确实现下只有这个生意还在营业。”
魏掌柜笑了笑,道:“你别笑我们,我家这个儿媳妇也是从‘市券’市场上典买的。她家里原来也是这一带做得很大的物流商人,先是市场停业让她家没了生意,然后是元狩三年的‘征马’,把他家的马都弄残了,再加上元狩四年开始‘算缗’,紧接着是元狩四年春天灾民暴动把他家的马都抢去吃了,她家老爷子一急一气就没了。她是家里的独女,也是很孝顺的,听说她要卖身葬父,我就赶紧弄回来给我儿子当媳妇了。”魏掌柜顿了顿道,“我知道她开始是看不上我们家的,我跟她说不行就给我家生个孩子就还她牙牌放她走。不过经过这一年多的相处,她也明确表示哪里都不去,就在我家过日子了!”
听着魏掌柜的话,我也陷入思考:我原先是很反对这种不对等的婚配的,我觉得那很“不道义”,比如贡宪弄到的小兰、小丽;又比如老兵营的李如花、李胖丫和那六个寡妇与我。但是我又觉得如果如葛履之前所言,成为家人是缘分,那么无论起因如何,尽自己最大努力让家人过得更好就谈不上特别的“不道义”。黄泛区的“市券生意”有其存在的土壤,虽然在买卖时的体验是很不人道的,但是如果买主能仁道的对待奴隶,给他们生存保障和最起码的尊严,也就不算“不道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