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府的城门在第三日清晨轰然洞开,比预定时间晚了一个时辰。
高俅的帅旗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旗下的队伍却不复来时的齐整。三万禁军尚能列成队形,十节度使的兵马却掺杂了许多穿着破烂布衣的百姓——这些都是高俅强征来的壮丁,手里握着锈迹斑斑的刀枪,甚至有人还背着锄头,被亲兵用鞭子赶着往前走,脚步踉跄,眼神惶恐。
“磨蹭什么!”高俅坐在帅车里,掀帘怒斥。亲卫正用鞭子抽打一个摔倒的老农,那老农怀里的锄头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刺耳。他昨夜强令济州府衙抓来五千百姓,不管老弱,只要能走路的都塞进队伍,此刻看着这些“临时兵卒”,竟生出几分虚张声势的得意。
十节度使列在队伍前排,脸色却各有不同。韩存保的铁骑护在左翼,他瞥了眼那些瑟瑟发抖的百姓,眉头皱得更紧;项元镇的弓箭手营里混了些扛着猎弓的猎户,他正低声呵斥,让他们别把箭簇对着自己人;张开的步兵营依旧厚重,只是步伐比前日慢了许多。
队伍最末,王焕的兵马走得格外迟缓。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将勒着马,望着前面被鞭子驱赶的百姓,叹了口气。此次被高俅强拉来征讨梁山,心里早已一百个不情愿。此刻看着这些无辜百姓要去送死,更是如鲠在喉。
“将军,”副将催道,“前面都快走出二里地了,咱们再慢,怕是要被太尉怪罪。”
王焕勒住缰绳,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飘动:“怪罪便怪罪。这些百姓手无缚鸡之力,去了也是当靶子,何必催得这么急?”他挥手让亲兵放慢速度,“咱们走在最后,能护一个是一个。”
队伍行至独龙岗外围的开阔地,高俅令旗一挥,大军骤然停下。他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梁山,高声道:“传我将令!荆忠的枪兵营为先锋,午时前必须拿下独龙岗!韩存保、项元镇左右夹击,张开的步兵营随后跟进!”
荆忠应声出列,他的枪兵营里混了不少壮丁,枪杆都快比人高。这位节度使面色凝重,却还是抱拳领命:“末将领命!”
“等等!”王焕忽然纵马上前,声音苍老却有力,“太尉!这些百姓未经操练,怕是难当先锋……”
“你懂什么!”高俅打断他,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用他们当肉盾,梁山的箭就射不到咱们的精锐!王焕,你若再敢阻挠,休怪我军法处置!”
王焕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他勒马退回本阵,看着荆忠的枪兵营推着百姓往前冲,那些壮丁哭喊着被推到最前面,手里的兵器、农具掉了一地。
独龙岗的望楼上,宋姜将这一切看得真切。他眉头紧锁,对身边的秦明道:“高俅竟用百姓当肉盾,太过卑劣!”
秦明的拳头攥得发白,狼牙棒在手中微微颤抖:“哥哥,让我带马军出去,把百姓救回来!”
“不可。”吴用摇头,“这是高俅的奸计,引咱们出去救援,好趁机攻寨。”他指向荆忠的枪兵营后方,“你看,荆忠的精锐都藏在后面,只等咱们出兵。”
宋姜沉默片刻,忽然道:“宁儿,让亲卫们在箭上绑上布条,写明‘百姓靠左,官军靠右’,射到他们阵中!”
扈三娘领命而去,很快,宋姜的亲卫的箭带着布条飞过山涧,落在枪兵营中。壮丁们看到布条上的字,犹豫着往左侧挪动,荆忠的精锐顿时暴露出来。
“混账!”荆忠怒喝着砍倒两个往左边跑的壮丁,却拦不住越来越多的百姓往左侧涌。
高俅在高台上看得火冒三丈:“放箭!给我往左边射!”
项元镇的弓箭手营接到命令,箭雨顿时朝着左侧的百姓泼洒而去。惨叫声此起彼伏,鲜血染红了大地。王焕在最后面看得目眦欲裂,猛地提起长枪:“住手!”
他纵马冲向项元镇的阵营,长枪拍在弓箭手的弓上:“谁再敢射百姓,休怪我枪下无情!”
项元镇愣住了,看着须发皆白的王焕,竟一时不敢下令。高俅在高台上气得浑身发抖:“王焕!你要反了不成?”
就在这时,独龙岗的寨门忽然大开。孙立、秦明率领马军冲了出来,却不是冲向官军,而是绕到左侧,用盾牌护住那些百姓,往山寨方向撤退。
“放他们走!”宋姜在望楼上高声道,“今日不杀百姓,只斩官军!”
荆忠想追,却被韩存保拉住:“别中了圈套!他们是想引咱们去追,好伏击!”
百姓们在马军的护送下,连滚带爬地冲进梁山独龙岗的山寨。王焕望着这一幕,忽然对身边的副将道:“传令下去,放慢速度,能拖一刻是一刻。”
队伍继续往前推进,却没了刚才的气势。荆忠的枪兵营没了肉盾,攻到寨门前就被滚石砸了回来;韩存保的铁骑在山脚下徘徊,不敢轻易进入隘口;项元镇的弓箭手营被宋姜亲卫的袖箭压制,射出去的箭越来越少。
日头偏西时,高俅的大军只往前推进了半里地,损兵折将不说,还折了士气。他坐在高台上,看着迟迟攻不下的独龙岗山寨,又看看拖在最后磨磨蹭蹭的王焕,忽然觉得这老东西是故意的。
“来人!”他对亲卫道,“去把王焕给我叫来!若他再敢拖延,就地处斩!”
亲卫领命而去,王焕却早已料到。他望着远处梁山的方向,忽然对副将道:“你带弟兄们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
他纵马朝着高俅的高台而去,路上却故意绕了个弯,经过韩存保的铁骑营时,低声道:“韩将军,梁山好汉并非贼寇,何苦为高俅卖命?”
韩存保一愣,看着王焕苍老的背影,握紧的枪杆竟有些松动。
王焕抵达高台时,高俅正拿着令箭等着他。“王焕!你可知罪?”
王焕翻身下马,拱手道:“末将知罪。但求太尉放过那些百姓,他们……”
“闭嘴!”高俅将令箭掷在他面前,“再敢多言,我现在就斩了你!”
王焕沉默地捡起令箭,转身离去。他走得很慢,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一根即将被压弯的芦苇。他知道,这场仗打下去,只会有更多无辜的人送命,可他一个老将,又能改变什么呢?
独龙岗的寨门内,宋姜看着被救回来的百姓,让伙夫给他们煮了热粥。一个老农捧着粥碗,哽咽道:“多谢好汉……高俅那狗官,简直不是人!”
宋姜拍了拍他的肩膀,望向官军的方向。王焕拖后的举动,他看在眼里,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感慨——或许,这十节度使里,并非人人都与高俅一条心。
暮色中,高俅的大军在独龙岗下扎营,篝火点点,却没了来时的嚣张。王焕的兵马依旧守在最后,与前面的营寨拉开了半里地的距离。这位老将坐在帐外,望着梁山的灯火,手里摩挲着那柄跟随多年的长枪,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