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尺正堂前笼罩在一片湿冷的薄雾里。
铜制的灯柱顶端,火焰在雾气中显得朦胧而微弱,光线艰难地穿透水汽,将门前冰冷的石阶染上一层青白色的寒霜。
三十六名京骑“白羽卫”已然列队,他们头盔上洁白的翎羽在迷蒙的雾气中缓缓晃动,远远望去,如同一片正在移动的、沉默的雪原。
领队的校尉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做了一个前进的手势,骑兵们便依令而动,步伐整齐地踏上前方的石阶,他们的目标明确——尺正堂内那面巨大的玻璃栅栏之后,陈列着的正是“三印新券”的母版。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踏上最高一级台阶时,台阶入口处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一般,骤然闪出十二道身影。
那是镇西军的暗骑,人人身着玄色铁甲,外罩暗红色短披风,他们的刀仍在鞘中,但手中那长逾一丈的十字长枪已然平举,冰冷的枪杆瞬间在台阶入口处构成了一道不容逾越的铁色门槛。
领头的暗骑都尉声音不高,却带着边关风沙磨砺出的粗粝质感,每一个字都像用刀背重'重拍在铜阶上,发出无形的震慑:
“此乃镇西军机要重地,即便钦差驾临,也需出示大将军手谕,方可入内。”
白羽骑的校尉闻言,毫不犹豫地向前踏出一步,他头盔上的白羽因这动作而剧烈颤动,如同一团挣扎的积雪。
他的声音带着京城禁军特有的倨傲:
“钦差行驾,代表天子与太后,尔等安敢阻拦?”
对面的黑甲暗骑身形稳如磐石,手中的长枪枪尖微微下沉半寸,那一点寒芒在昏黄的铜灯光下闪烁不定,声音同样冰冷坚硬:
“没有大将军手谕,便没有踏上这台阶的资格。”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双方队伍中同时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械摩擦声——那是劲弩的弓弦被拉紧、机括被卡入待发位置的声响。
“咔嗒”一声脆响,仿佛将弥漫的晨雾都震得碎裂开来。
台阶下方原本还有些许议论声的商贾百姓,瞬间鸦雀无声,死寂之中,只剩下铜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赤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自台阶侧方一尊石兽的背部飞跃而下。
厉晚的赤色披风在半空中完全展开,猎猎作响,宛如一面翻卷的战旗。
她人未落地,手中的“断岳”刀已然出鞘——但仅仅出鞘半寸!
厚重的刀背带着千钧之力,“当”地一声重重磕在坚硬的铜铸台阶边缘,溅起几点耀眼的火星。
那仅仅露出半寸的冰冷刀锋,以及这石破天惊的一击,散发出的凛冽杀气,竟让白羽骑前排训练有素的战马都不安地同时向后倒退了一步。
厉晚的声音比刀锋更冷,清晰地穿透雾气:
“镇西军机要重地,无令擅闯者,依军法——立斩不赦!”
最后一个“斩”字,被她刻意加重,在清晨潮湿的空气和寂静的环境中不断放大、回荡,撞击在每一根灯柱和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面对这毫不退让的强硬姿态,金凤轿的帘幕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
姚子恒步下轿梯,他那顶进士金冠在迷蒙的雾气中依然努力折射出一圈代表皇家威仪的金色光晕。
他一身素白袍服,被晨风吹得紧贴身体,仿佛试图用这层“皇家绸缎”的象征,覆盖住台阶上那片森然的黑甲。
他面色沉静,抬手从容地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金轴,缓缓展开。
卷轴之上,太后那方朱红如血的凤印赫然在目,旁边“镇西军悉数听候调遣”八个字,在雾气中仿佛带着生命般微微跳动。
“太后懿旨在此,”姚子恒的声音依旧清朗,却透出京城官话特有的、不容置疑的锋利,“这,便是手谕。”
厉晚的目光扫过那卷金轴,手中的刀背微微抬起寸许,但刀锋并未完全归鞘。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铁:
“懿旨命我等配合抄录,并未准许任何人擅闯重地。抄录事宜,须依照镇西军既定章程办理:先行书面申请,次经印鉴核验,最后方可入场拓印——即便是钦差大人,也需要按规矩排队等候。”
她一字一顿,仿佛将那代表至高权力的皇家凤印,按在了自己冰冷坚硬的刀背之上,使其瞬间失去了几分灼人的温度。
白羽骑见状,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齐刷刷向前踏出一步,手中已然上弦的弩机再次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声,锐利的箭簇死死瞄准了对面黑甲暗骑的胸口要害。
而镇西暗骑不仅没有后退,反而同样向前逼近了半寸,手中平举的长枪枪杆再次下沉,锋利的枪尖直指白羽骑头盔上那醒目的白色翎羽。
双方剑拔弩张,距离近得只隔着一层稀薄的、几乎被这凝重的金属杀气压得嗡嗡作响的晨雾。
台阶下的商贾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们仿佛成了被夹在皇家威严与边军铁律之间的一只只微小秤砣,紧张地等待着,不知哪一方会先松动,也不知哪一方会率先让这冰冷的台阶染上血色。
就在这僵持不下、一触即发的时刻,霍煦庭的身影从容地从尺正堂内步出。
他一身青衫,在晨风中显得异常挺括,仿佛一根移动的、衡量局势的秤杆。
他先是抬手,轻轻按在厉晚那即将完全出鞘的刀背之上,“当”的一声轻响,刀锋顺势回缩了半寸,杀气稍敛。
随即,他转向姚子恒,拱手施礼,声音温和而沉稳:
“钦差大人要拓印母版,自然无有不允。只是按镇西军例,需先提交申请文书,经核验印信无误后,方能安排入场拓印。此举非为阻拦,实是为了确保皇差安全,避免不必要的误会。请钦差大人稍候片刻,相关手续,半刻钟内即可办妥。”
他这番温言软语,巧妙地将“擅入”的冲突,转化为了“申请进入”的程序问题,既给了皇家一个体面的台阶,也为镇西军牢牢守住了底线,加上了一把无形的制度之锁。
姚子恒盯着霍煦庭看了片刻,金冠微微向下一点,算是认可了这个折中的方案:
“好,便依军例——半刻钟。”
随着他话音落下,白羽骑紧绷的弩机缓缓垂下,暗骑手中平指的长枪也微微抬起。
弥漫在双方之间的浓重杀气,似乎随着这细微的动作而悄然消散了一些。
那被紧张氛围撕裂的晨雾,终于得以重新缓缓合拢,然而空气里,却依旧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金属的冰冷余味。
这短暂而激烈的对峙,如同为这场名为“抄作业”的盛宴,敲响了第一声低沉而意味深长的暗锣。
它清晰地昭示着:皇家想要抄走的是衡量利益的“尺”,而镇西军誓死守护的,是制定规则、掌控命脉的“心”。
而那颗至关重要的“心”,此刻,依然稳稳地藏于厉晚那仅出半寸的刀锋之后,不容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