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币案了结后的第三日,辰时正刻,定远互市入口处,三声沉重而悠长的鼓声震动了清晨的空气。
那扇因案件调查而半降了多日的木质栅门,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彻底拉升至顶端,象征着互市全面重开。
官定的秤台前,早已等候多时的商队将一匹匹色泽莹润的蜀绢堆叠起来,如同连绵的雪岭。
马蹄焦急地敲击着石板路面,发出密集如急雨般的声响,透着一种压抑后释放的活力。
霍煦庭亲自站在官秤之前,手中拿着那面作为权威标准的“玄铁绢尺”。
他当众展开一匹蜀绢,玉尺沿着布边缓缓划过,丈量得极其仔细。
“一匹四丈,一寸不少。”
他清朗的声音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紧随其后,市监官高声唱出新的兑价:
“上等蜀绢,今日行市,一匹兑二斤半铁,比案发前回涨一成!”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许多绢商激动地举起手中洁白的绢帛,用力挥舞,那翻飞的白色,既像是曾经被迫“投降”于假币阴云的旗帜,此刻,又更像是宣告诚信与公正归来的胜利旗帜。
待欢呼声稍歇,霍煦庭再次抬手。
市署的书吏们小心翼翼地抬来了那方新雕刻的“新市券”母版,安置在特制的压印机上,准备当众演示。
那母版结构精妙:正面,是完整清晰的“玄铁绢尺”透光暗纹,旁边预留了加盖官坊朱红大印的位置;背面,则刻着玄溟宗“浮玉质库”特有的暗秤纹路,需配以其副印;而在券侧的狭窄边缘,竟还微刻着一个生动的草原狼首图案,需由曜戈商队的火漆印章来确认。
“三印并列,缺一不可,缺一即假。”
霍煦庭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
他的话音与压印机杠杆压下时发出的那一声清脆的“咔嗒”巨响完美契合,仿佛这一声,就给整个互市的未来交易,加上了一道坚实可靠的巨锁。
旁边的书吏适时地高声补充解释道:
“自此以后,造假者若想仿制,需同时突破官坊、玄溟宗、草原商队三方防伪,其成本将十倍于往昔,再无利可图!”
商贾们听着这解释,互相交换着眼神,最初的惊愕迅速被巨大的安心所取代。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公道!”,这呼喊立刻得到了潮水般的响应,“公道!”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热烈的气氛冲击着栅门上方悬挂的铜铃,发出阵阵急促而欢快的叮当声。
午后,阳光正好。
“尺正堂”前的空地上,人群再次聚集。
曜戈正爽竟赤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臂膀,手中挥动着一柄沉重的铁锤,正将最后一枚粗长的铁钉,用力敲进一块厚重的木牌边缘。
木牌中央,是一个用混合了血与盐的墨汁书写的、巨大的“真”字。
那字迹在明亮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黑中透红的独特色泽,仿佛一道尚未完全凝结、带着生命力的伤口。
钉牢木牌,少年利落地翻身跃上旁边的石砌围栏,站稳身形,随即高高举起手中那面象征着草原商队的狼头大旗。
他迎着风,对着下方所有人大声宣告:
“草原商队,自此以‘真’字为旗!让假币退散,让真绢通行!”
狼旗在他手中猎猎舒卷,那个醒目的“真”字在风中剧烈鼓动,像一匹刚刚经历过放血疗伤、剔除了腐肉的狼,非但没有萎靡,反而更加昂首向天,发出不屈的长啸。
围观的商贾们,无论来自中原还是西域,都被这少年的赤诚与决心感染,齐声高呼“真字旗!”。
豪放的草原口哨与各种口音的汉话呼喊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
这声音,既像是为这面“真”字旗加上了多重守护的锁链,又像是为其插上了能够翱翔四方的翅膀。
夜深了,互市区的灯火却并未完全熄灭,它们连缀成一条蜿蜒闪烁的光带,仿佛一条火龙,低低地浮在夜雾之上。
霍煦庭与厉晚并肩登上定远城东门的望楼。
夜风颇大,吹得城下连绵的灯火摇曳不定,光影流转,宛如一条被清冷月光轻轻拨动的、无声的琴弦。
厉晚将头轻轻靠在霍煦庭的肩头,赤色的披风与青色的长衫下摆在风中交叠缠绕,色彩对比鲜明,犹如火焰与浓墨相互交融。
她望着城下的万家灯火,轻声说道:
“玄溟宗这只吸血的跳蚤,这次总算被我们暂时拔去了最毒的牙。”
霍煦庭握住她那只惯于握刀、带着薄茧的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坚硬的痕迹,目光深远:
“牙是拔了,可那张弓还在,那根弦也还没断。我们……还得时时警醒,继续给这弓弦上油,让它始终保持紧绷,不致松懈。”
两人说完,相视一笑。
那笑容里,藏着太多未竟之言,却也蕴含着无需言说的深刻默契——
盐能腐蚀血肉,却也能防止腐败;秤能称量货物的斤两,又何尝不能称量人心的轻重?
在远处那片灯火阑珊的集市尽头,一道青衣身影独自伫立。
高鸾雪的衣袂被夜风卷起,飘摇不定,像一挂未曾完全合拢的帘幕,掩藏着内里的心思。
她的指尖,正轻轻翻转着一张刚刚流通的“三印新券”。
当她将市券对着远处楼宇透出的微弱光线时,纸张背面的“玄铁绢尺”暗纹清晰显现,那精密的花纹,既像一条刚刚被能工巧匠补全了所有鳞爪、终于完整的神龙,又像一柄刚刚被精心打磨过、寒光初绽的利刃。
她唇角微动,极轻地自语,声音刚一出口,便被夜风吹得七零八落,但那几个字却异常清晰地烙印在她自己的心间:
“商道即人道……下一轮,该换我来出题了。”
说着,她捏着市券的指尖极其轻微地一弹,券角与她的指甲碰撞,发出了一声几乎微不可闻、却又确实存在的“叮”声,清越如小小的铜磬被敲响——
这声音,既像是为眼前这场看似平息的“余波”,点上了一个意犹未尽的省略号;
又仿佛是为那注定还会涌来的下一轮“暗潮”,敲响了隐秘的前奏。
残月悄然升上中天,清冷的月光透过她指间的市券,将那三枚并列的印鉴投影在地面上:
官印的轮廓方正厚重,如同不可逾越的城墙;
狼首的投影狰狞而充满野性活力,代表着广袤的草原;
浮玉暗秤的纹路则精巧繁复,象征着无孔不入的商业宗派。
这三道截然不同的影子,在灯火明暗交织的地面上,恰好重叠交汇,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却无比清晰的“尺”字光影。
这光构成的“尺”字,被月光拉得细长,旋即又被一阵掠过的夜风轻轻抚平,周而复始。
故事,远未到终结之时;
秤杆上的星点,等待着下一次的校准与闪亮;
而那融合了盐的咸涩与血的温热的复杂滋味,依然在每一次交易无声的脉搏里,悄然搏动,预示着永不平静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