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城的夜晚并不严格执行宵禁,此刻华灯初上,整条长街被各式灯笼照得亮如白昼。商铺门前挂着走马灯,小贩推着亮晶晶的糖人车,茶楼里飘出说书人铿锵的语调。矅戈正爽的一伙正牵着十二匹汗血马走在青石板路上,想要让这些来自灼曌的宝马见识中原都城的繁华。
殷红的马匹在灯笼映照下仿佛流动的火焰,油亮的皮毛反射着温暖的光泽。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对着这些难得一见的骏马指指点点,发出赞叹之声。少年心中不免升起几分得意,轻轻抖了抖缰绳,让马儿迈着优雅的步子缓缓前行。
忽然间,前方传来震天的锣鼓声。一支舞龙队正从街角转出,龙身缀满彩灯,舞动时火星四溅。领头的汉子用力敲打着铜锣,每一声都震得人心头发颤。汗血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受了惊吓。
这匹平日优雅的汗血母马,此刻却上演了一出令人瞠目的戏码。
只见它突然扬起前蹄,脖颈高昂,发出一声惊惶的长嘶。紧接着,它那缀着流苏般长尾的后臀微微下蹲,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在雪泉绸缎铺那光可鉴人的青石台阶前,不偏不倚地排出了一大滩热气腾腾的马粪。
那马粪颜色甚是特别,因汗血马特有的饮食而呈现出暗红的色泽,在绸缎铺门前灯笼的照耀下,竟隐隐泛着些紫红色的光泽。热气从粪堆上袅袅升起,与绸缎铺里熏香的青烟奇妙地交融在一起。
最妙的是,这母马排泄时还保持着惊人的优雅姿态:它微微侧身,两条后腿稍稍分开,尾巴优雅地翘起,仿佛在完成什么庄严的仪式。那噗噜噗噜的声响,竟与街角乐坊传来的鼓点莫名合拍。
待一切完毕,它还若无其事地甩了甩尾巴,用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主人,仿佛在说:“这可不能怪我。”只留下那滩颇具风采的马粪,在绸缎铺门前散发着独特的气息,与店里悬挂的丝绸缎面相映成趣。
绸缎铺的伙计原本正满脸堆笑地招呼客人,此刻笑容僵在脸上,手里的量尺“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绸缎铺的掌柜原本正站在门口迎客,见状脸色顿时铁青。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死死揪住矅戈正爽的袍袖:“你这蛮子!竟敢让畜生污了我家店铺!这秽气冲了彩头,今年生意还怎么做?”
少年像是突然被雷劈中的小树,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听得懂掌柜那些怒气冲冲的汉语词汇,每个字都像小石子般砸在耳膜上。可他的舌头却像打了结,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合适的汉话回应。情急之下,他只能拼命摆手,右手在胸前急促地画着圈,左手还死死攥着那根惹祸的缰绳。
他的嘴唇开开合合好几次,最先冒出来的是一连串灼曌语:“巴什克尔图纳!”这话在他家乡是最高规格的致歉,可落在围观百姓耳中,却因语调过于急促,被当成了异族的咒骂。
眼看掌柜脸色越来越青,少年急得鼻尖冒汗。他忽然想起中原人作揖的礼节,慌忙松开缰绳,双手抱拳连连作揖。可由于太过紧张,动作完全走了样——左手压住了右手拇指,行成了灼曌人告慰亡灵的礼节。
这个动作让人群哗然,几个老人连连倒退。少年见状更慌了,又改用草原抚胸礼,右手按在心口不停鞠躬。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在灯笼光下亮晶晶的。他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琥珀色眸子,此刻写满了无助,像极了被困在围场里的小鹿。
最滑稽的是他那双无处安放的手,刚抱拳又松开,想作揖又改成抚胸,最后竟不自觉地开始比划起灼曌人计算马匹的手语。那十根手指在空气中笨拙地翻飞,活像两只打架的雏鸟。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哄笑,有人朝他扔来葱叶,也有人递过扫帚,示意他自己清理。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挤进人群。正是昨日在城门口遇见的小丫头。她今天换了件干净的碎花小袄,手里还拿着一串未卖完的糖葫芦。
“大家别误会!”小丫头脆生生地喊道,“这位客官说,他愿意用三倍于马粪重量的绸缎来赔偿!”
这话一出,围观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连原本怒气冲冲的掌柜也忍不住嘴角抽搐。小丫头转向矅戈正爽,用流利的胡语解释道:“我已经帮你翻译了,现在快给掌柜的道个歉。”
少年这才恍然大悟,连忙向掌柜躬身行礼。小丫头又对掌柜说:“这位客官初来乍到,不懂咱们这儿的规矩。您看这样可好?让他亲自把这里打扫干净,再在您店门口挂个红绸花,去去晦气。”
掌柜打量着一脸诚恳的少年,又看了看机灵的小丫头,终于松口:“那就按小姑娘说的办吧。不过红绸花要扎得大些,让街坊四邻都看得见。”
矅戈正爽立即拿起扫帚,小心翼翼地清理起门前的马粪。他动作生疏却十分认真,将每一处污渍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小丫头从店里借来红绸,手把手教他如何扎成一朵饱满的绣球花。少年学得专注,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当那朵鲜艳的红绸花终于挂在店铺门额上时,掌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转身从店里取出一段织金锦缎,递给少年:“这个送你,正好可以包你那件重要的文书。”
少年接过锦缎,触手温润光滑,金色的纹路在灯光下流光溢彩。他郑重地向掌柜再次行礼,然后转身将锦缎递给小丫头:“我名矅戈正爽,灼曌人。你叫什么?”
“卫珠棠,卖糖葫芦的。”小姑娘咬着指尖笑了,两个梨涡在灯光下格外明显,像是印在脸上的两枚小铜钱。
夜色渐深,灯笼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拉长了人影。少年望着小姑娘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定远城的夜风不再寒冷刺骨,而是带着麦芽糖与桂花的甜香,暖暖地拂过面颊。
他小心地用那段织金锦包好怀里半溶的羊皮契,牵着马匹继续向前走去。长街上依旧人来人往,灯火璀璨,但此刻在他眼中,这座城池已经不再陌生。